[一]
狱寺隼人发觉自己很长时间没有细看过山本的脸,以至于那人身上向来隔天就换的各式运动衫到底何时褪成了眼前这套合身服贴的黑西装,他在脑中是一点都搜不出记忆来。
目的地稍露一角彰显古朴的教堂,从彭格列先代第一次捐赠修缮后就成了家族百十来年的专属,可惜十代从首领到守护者清一色不是信仰虔诚的当地人,近些年也就鲜有人造访地冷清下来。上一次来是家族同僚的婚礼,再上一次是老姐结婚。无聊的事凑成之后人生的许多片段,他不想提却怎么都绕不过去。
且不说老姐整日对里包恩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却嫁了个毫不相干的人,结婚轮不着家族出面,单是老姐这个能牵扯出一堆记忆中暗暗攒动的黑影的称呼,他狱寺隼人就不想插手这桩没有加班费的额外事端。多年来练就一水黑心肠的碧洋琪只轻描淡写地对山本说一句,你说婚礼上要不要和娘家透露隼人已回意大利多时,一旁刚回头就倒地不起的狱寺脑子里便只剩耳鸣般尖叫的童年。于是满腹怨言却也早起贪黑布置起了婚宴,毕竟十代目和家族一票人都赏了脸。繁复程序堆砌出的教堂婚礼从神父的第一句话他就听不进去,视线越过那时年刚双二的山本微隆的肩,尽可能久地偷瞟斜前方那个已显老态的侧脸。山本嘴上什么都不说却跟着像模像样地整理衣襟,小动作被看穿狱寺只得别过脸骂一句那个老不死的。
山本不接话,任凭狱寺没来由的话风一样刮过。沉默渐渐取代斗嘴式沟通变成最自在的相处模式,虽无声却已你一言我一语。心里拿方才记下的脸与幼年记忆中的模糊轮廓做对比,竟丝毫觉不出那半老者与路边的他他他有什么相异,再回神已是所有人都散场,那人连背影都没留下。山本还干坐在身边,四周空旷只衬得先前只隔一拳的距离过于亲密,他拍拍肩站起身开始烦躁让山本呆坐这么久的不知名的谁。
狱寺确信老姐婚礼后自己明言说了今后再不进教堂,但凡事做得太完美就会有致命伤,全家族都开始离不开他策划的婚宴。了平订婚那天和一众老友商量结婚也要去教堂,自己一直缄口不言可猛灌一口酒嘴就没了把门的,一句“草坪头就该办草坪婚礼”便又接手了一个大烂摊。
黑手党没有太多值得庆贺的典礼,婚礼便是没了这一个就会使前面说的没有太多变成没有的其一。掐指一算,三十岁前大概还能再有几次大型庆典。了平过后是山本,那张早就看腻的脸凑近说狱寺我的婚礼也交给你了时,他习惯性地转过头不去看。自己开始不看那张脸已多年,反倒今天忍不住抬眼又抬眼,说到底是因为那款西装虽不是第一次见,但别了朵花就被称作新郎自己也实在有些稀罕。
没有单恋时的苦闷,也没有告白前的忐忑,甚至没有脱单后的兴奋,所有理应由兄弟间承担分享的重任被一并跳过,开场便是一句我的婚礼也拜托了。能做的只剩下在日历上画个圈,转身翻出积年老酒问一声今晚可要喝一杯。
封口粗糙的陈年酒酿烈性早就一跑而光,开盖后便再没有品尝的欲望。那张脸拒绝得倒是干脆,“戒酒期三年,偷喝过一次加两年,还有半年哦不准偷懒,”说罢递上一整瓶煎好的药,不到瓶见底就不肯离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三天一喝的倒胃药若不是靠每次偷倒大半谁能受得了,偏偏换这张脸的主人送来时好死不死热凉向来都刚好,想遍了辞藻也拗不过当年医生的一纸处方。苦水在五脏六腑肆意徜徉一番后才没了动静,药效最后也不知是去了胃液还是肝脏。直起身放稳杯子时夕阳正好转到正前方,光亮一下就把木地板烤得金黄,迎着窗外的远景,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起婚礼的细节。浅影透过几米长的光线投在宽大的玻璃窗对面,强烈的即视感骤然叩响心门。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呢,这样的感觉——不用回头,却能清晰地看到那张脸。
迈过二十的后半,年少时的过往摇身一变就成了披着酸涩外衣的陈年旧事,烂谷子般堆积在废仓。真想要看就须得捂上鼻子半眯着眼,咽下翻到嗓子眼的酸水奋力去拧那早就生锈的锁链,即便这样开仓时的尘土飞扬和门框刺耳的摩擦仍是执著地不期而至,轻者只教人灰头土脸地吐一番,重者便要被耳鸣折磨上许多时日。何必呢,故而聪明如狱寺,是轻易不会回头看的,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