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151008原创』白东修和吕云之《云归来》

97-2
“起来！起来，给本王起来！”
“噗”、 “噗”、“噗”……
仁阳殿里，鎏金的四方宫灯灯火通亮。家俱摆设东倒西跌，地上零乱一片。大殿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还有一种诡异的气氛。
永琳怒气冲冲，嘴里呵叱，薄底黑靴狠狠踢向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肉山。
一下，二下，三下……
汪兴侍立一边，忧心忡忡看着永琳，满脸无奈。人家鞭尸，自家王爷踢尸。四名原本奉召前来收尸的杂役宫人，也只得远远地低头垂手退在后面，没有办法上前清理。
“起来！你这混账王八羔子，起来！什么事也没给本王办，就够胆在这儿躺尸！”
“四阿哥，陆大人不会起来了。”汪兴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肚子里闷了后半句话：陆大人要是真爬起来，怕您更吃不消。
永琳如何不知道死了的人再踢也爬不起来？只是当初为和永珂抗争，在尚虞处抢势力，对陆俊飞也算颇花了一点心力、落了许多好处才罗致为己用。而陆俊飞果然不负永琳所望，很有一点奇巧本领，既能出谋划策，又能调动锦安堂暗中替永琳办事，诸如去杭州行刺吓唬永珂之类的小动作……更会研制稀罕迷药，满足永琳不上台面的需要。当然，现在这最后一点，对永琳来说，已没有什么用处。永琳急召陆俊飞来汉阳，要他处理最为棘手的问题：怎么样得到天主，以及天主的心。
也许，这个难题实在太难，陆俊飞心里说：不如让我死了吧。于是，他就真的死了。
永琳见陆俊飞来了，什么事情都没有替他解决就死了，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只好拿尸体撒气。
一名侍卫匆匆进来，恭敬通报。
永琳闻言，停下了脚上动作，转身，奇怪地反问：“老太婆跑来做什么？本王很闲是不？阿狗阿猫都见？”
侍卫畏畏缩缩，又说了一句话：“她说：王爷的难题她有解。”
永琳神色变了，想了想，挥手说：“请。”

97-3
白东修见吕云久久没有话说，转睛仔细察看吕云的脸色。但见一颗泪，晶莹透澈，黑暗中金钢石般生光，挂在浓密黑亮的睷毛下。
白东修瞪大了双眼，惊骇得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吕云的眼泪。儿时不用说，从来，只有白东修的眼泪鼻涕：萨摩把他揍得哇哇大叫，有时被揍急了，撒娇卖乖挤出几滴眼泪装哭，吕云只在一边弯弯嘴笑。到长大成人，也只有白东修哭的时候。揪着吕云的衣襟，隐讳的情感无法直诉，心中发急，泪流披面。
吕云却是一次也没有，对着白东修流泪。再激烈的争执，激动的心情，亦只木着脸，不作声，最多眼中水波涟漪。
白东修禁不住抬手，拇指轻轻摩挲吕云的脸颊，怜爱地问：
“怎么哭了？”
吕云敛目不语，别过脸，生出一股悱恻之态，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到黑纱烛笼的天主这婉约一面。除了，
白东修。
泪珠明晃晃的刺眼，刺得白东修心里撕裂般疼痛，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还是吕云隐忍坚毅的性格又在忍辱负重什么，不肯跟自己说？不要你难过，不要你流泪。捧着吕云绝美的脸，没有任何思考，一低头，嘴唇已经贴上吕云的眼睑，滑向睷毛，把那粒泪水噙进自己的嘴里。
吕云的泪水，是苦涩的。
白东修的嘴唇，是滚烫的。
吕云被灼得茫然无措，抬眸，怔怔的瞅着白东修。
白东修亦是怔怔的凝视吕云，心头千言万语，不知道怎么去安抚吕云。
两个人的脸，凑得这么近，瞳仁交映对方的面庞，气息交汇。
暧昧是磁场，令人禁不住想逃离，却又深深吸引，寸步难移。
白东视线往下，盯着吕云的唇。轮廓分明、色泽丰润的唇。一直虎视眈眈，却又从不敢逾越的唇。
如此诱人！
是什么，在“咚咚咚咚”的响，击打得人有点把持不住？
白东修脑中一热，俯身，嘴唇覆了上去。

100-1
白东修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眉眸带上欢喜，嘴角牵动，露出得偿所愿的浅浅一笑。慢慢立直身，突又一把拖过吕云：
“让我看看你的伤。”
吕云叫白东修好看的笑容弄得有点分神，没想到他竟又提这样的要求出来，漆黑的眼眸看着白东修，一时不知怎么应对。
白东修顾自小心翼翼去解吕云的腰带，动作熟络到像两个人亲密无间，从来没有生分过。
衣风一拂，吕云连退两步，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道：
“全好了。”
白东修不由皱眉，盯着吕云的右胁： “怎么会全好？刺得那么深。”
吕云抬头，深深注视着白东修，把他脸上的忧色看在眼底。说全好，在白东修的经验看来，并不可信。说黑纱烛笼的药好，那么，难道白东修的医术不济？况且，无论如何，吕云始终不愿向白东修提黑纱烛笼。踌躇了一瞬，突而动手，干脆利索地自己解腰带。
伤，果然结得很好，没有丝毫的渗血、发黄和红肿，连伤疤也是细细的、淡淡的一条，再过些时日，可消褪不见。
白东修带着满意的心情，把纱布轻轻柔柔重又缠好，仔仔细细打了一个小结。端详了一下结，又去把这个结摆放端正。
你这是在做什么？！
忽而问自己，心别别跳了起来。吕云身上的一切，他都想摆弄。这种隐讳的小心思藏匿已久……白东修心间竟添了异样，比方才避闪他的吕云更为局促，有些慌张地拉平整亵衣，掖好中衣，正要把外袍系上。蓦地，吕云的手按上他的手。
白东修停手，惊愕地抬头，看见吕云锐利警戒的眼神。与此同时，白东修也听到了，──混和在微风中极轻微不易察觉的脚步声。
来得极快。

100-2
自打后花园的书房让给洪时晴，洪国荣就用小书房。
最近在小书房里熬夜的次数，越见频密。美淑一手提着托盘，一手轻轻拉开书房门，心里想着，跨了进去。
书房里一股清冽的寒气，令美淑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窗没有关严，凉风涌来，几张纸页散落地上。
洪国荣和衣合伏在案头，臂下压着横七竖八的纸册、宗卷。
烛台还在冒烟，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干了，毛笔随意地搁在红木笔架上。
美淑摇了摇头，放下托盘，把窗移上，转身蹲下，执拾地上的纸笺。才执了两张，平空出现了一只大手，一把，把她手里的纸笺夺了去。美淑抬头：
“础立，醒了？”
“公文，还是我自己来。” 洪国荣神色有点紧张，把纸笺掖进宽大的袖子里。
美淑并没放在心上，跑去托盘处斟了一杯茶，递到案前，又捧过漱盂，侍候着洪国荣漱口，边嗔道：“不喜人进来就自己关窗，着了风寒怎么办。”
洪国荣笑笑：“你道我是文弱书生？”
“你道还是从前的你吗？”美淑抢白道，又斟了一杯茶，搁在案头，提起托盘准备离去。
“美淑。”洪国荣突然唤道。
“嗯？”美淑回头看洪国荣。洪国荣当了大官后，不喜欢人叫他础立，更不会叫自己小名，总是“夫人夫人”的。
“最近没回你姨母家？”
美淑眼中露出期盼：“怎么？你想一同去？”
洪国荣摇摇头，“最近比较忙。你有空还是多回去吧。”
美淑不解地瞪着洪国荣，以前，他不并不喜欢自己经常回去？而且，还越来越不乐意自己提起萨摩、东修这些昔日的至交。今儿这是怎么了？一反常态。
洪国荣知道美淑的困惑，解释道：“我忙，总不能多陪你。你身边毕竟需要亲人。”见美淑依然疑惑，身体离开靠背，往她倾过去，伸手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小眼中露出怜爱之色，感慨道：
“美淑，我知道你辛苦了，跟了我，你也受委屈，官夫人并不是你喜欢当的，完全为了我才忍受这些。”
美淑有点发怔，这个自己识于微时，在他彷徨无路时便跟从，升官重用后渐渐变得陌生、疏远的夫君，近来更是心事重重、脸色阴沉，两人之间说不上几句话，更别说关心的体己话。突然之间，儿时那个杨础立又回来了，那个细心、体贴，总为他人着想的杨础立。常言道：三岁至老，果然本性纯良的人怎么变还是离不开本性。心下感动，低头柔声答：
“础立啊，我没事。只是你，总不能心上压那么多事。有什么我可以帮你？……若不方便说与我听，也总得有朋友分担，像太勇他们，还有，东修……”
“我知道我知道。”洪国荣脸上没有一丝不悦，连声应和，却把话题巧妙地打断了。“我的事情自会处理，只是不放心你。如果知道你有亲友围绕，过得快活，我才能安心了理公务，这也是你帮我最大的忙了。”
美淑被说服了，心中越发感动，看着洪国荣，冲口就想说什么，想了想，时机并没成熟，终于没有说。
洪国荣乘机说要入宫，让美淑准备朝服。
美淑走后，洪国荣一张和缓微笑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自衣袖中掏出纸笺，放在案桌上，以手掌慢慢压平：──
小楷写的错综复杂的家族谱表。
洪国荣的目光仔细看着上面的字，再扫到角落不起眼的一个名字上：──
尹瑶琴。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森然一笑。
没有人，会看见，如此狰狞的笑。
༄༄༄༄༄༄༄༄༄༄༄༄

100-5
白东修目送吕云，头颈伸得老长，脸上挂着傻兮兮的笑。笑着笑着，鼻子发酸，眼泪却流了下来。越流越多，终成决堤。
这一年多来，他像装在套子里的人，把自己牢牢封固。人前寡欢，背后亦不能多流泪。从吕云归来初期疑幻疑真的煎熬，到吕云受伤的担忧，再到终于互印心迹的激动，白东修依然一直压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敢惊吓吕云。那种重逢相认、抱头痛哭的场面，在清冷、骄傲的吕云跟前，永远永远不可能发生。
唇上雪雪的痛，提醒他，吕云实实在在，被他拥抱过，被他亲吻过。吕云，实实在在，也爱他。
云，也爱我！
这巨大的幸福撞击着白东修的胸膛，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的，吕云爱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错的，吕云不爱他，不过是他独个暗自慕恋、倍受煎熬。
强烈兴奋的大脑，又把痛不欲生的过往拉扯出来，他们终究迂回曲折，磋跎了多少时光？前路，还有多少荆棘？还有多少和吕云相伴的时光会被白白糟蹋？
樱花树下，悲欢交集的白东修，蹲着，肩膀抽动，哭得像个孩子。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为过去而哭。

101-1
白东修到永春轩的时候，正遇上洪国荣自殿里出来，一张显然没有睡好、有点浮肿的圆脸藏在纱帽下，专心地盘算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乍惊乍喜的又像担忧的复杂神色，眼中滚动着兴奋的光，以致于少有的，他没有发现迎面走近的白东修。
白东修自也不会叫住他。
一个红色官服，一个蓝色长袍，在微微发黄的麻石铺就的官道上交叉而过，相背而去。
擦身而过的那刻，白东修高大的影子袭向洪国荣肩头，洪国荣有所察觉，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没有停下脚步，即便是白东修，他唯一珍惜和看重的人，他也不会再考虑停下。
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禁卫们早知道，只有白东修可以配剑上殿，甚至不经通报。李祘面容端严，红色衮服上金龙闪闪，坐在考究的红木案几后，正翻看着一部书，并没有抬头，却早知道来的是谁：
“永叔，昨宵仁阳殿热闹得很。”
白东修躬了躬身，便顾自在李祘面前撩袍坐下，答道：“惊扰殿下，恕罪。”
“我没受什么惊扰，端亲王安然无恙就好。”李祘抬起头，看了看他最信赖的武士，见白东修容光焕发，越发神俊，微笑道：“我知道，有永叔在，我可以高枕无忧，……”李祘突然发现了白东修唇上伤痕，停了下来，过一会儿，才接道：“哪怕前来行刺的人是，……黑纱烛笼天主。”
白东修脸上很平静，眼里藏不住地闪过一丝羞涩，别过脸去，避了避李祘的目光，分辩道：“不会。”想着吕云的叮嘱，更肯定的语气补充道：“他不会真的行刺。”
他？！
李祘内心似乎被石头车轮碾过一样，极其不舒服，却又说不出这种感觉为何。如果说一骑轻尘、飞奔向他的黑衣少年，曾是他心中隐秘的某种企羡。早已放弃了，他早已选择了承担起天降于他身的重任：当一国之王，实现百姓之愿，而不是实现一己私愿、满足一己私欲。
然而，还是，硌得慌，极不舒服。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头野兽，时时刻刻天人交战。
李祘细长的眼内，不悦之色闪了闪很快湮没，放弃了这一话题，转而道：“今天洪承旨带来好消息。”有点忍俊不禁语带调笑：“洪承旨找到替我得到王大妃欢心的方法了。”
李祘看着白东修询问式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手摩挲着案几上的书页，却问：“永叔知道‘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吧？”
身上绑满竹片、无法自由活动、禁足在家的童年，在萨摩假装出来的棍棒威逼下，白东修过目不忘的本事，囫囵吞枣地背过一本又一本书，《左传》也看过。后来习武研医，对文人典籍早忘了，‘郑伯克段于鄢’稍微有点印象，掘地见母什么的，……云儿手不释卷，必定清楚。
一想到吕云，白东修心中浸了蜜糖一般。李祘后面的说话，都没有注意听，走神走得厉害。整个昼日，他在仁阳殿巡视，心里都有一种高度亢奋的微微酥麻感觉。
永琳躲着不出。
……
掌灯时分，萨摩家的院子，大家围着美淑正说笑，惊讶地发现白东修脸带微笑、步子轻快地走进来。
这久违的发自真心的笑容。
大家一下子静了下来，眨了眨眼，面面相觑，疑自己看错。
没看错，今晚的白东修确实如浴春风、难掩笑意。这样的神态，很久之前有过那么一回。他牵马出去了一天，回来主动讨酒喝，对大家的打趣一概还以“呵呵”笑，直认“我今天确实很高兴。”
张美姨转身往厨房去，眼睛扫到白东修划破的衣袖，还没开口，已听见黄珍珠的大嗓门嚷嚷：“东修你又跟人打架了？还伤着了……”
白东修摆脱开珍珠揪住他手臂的手，只是咧嘴笑“没有什么。”
黄珍珠撇撇嘴，抬头察看白东修脸色，继续数落：“怎么还伤到嘴巴，肯定一个狗吃屎……除了云，现在谁还能把你打得狗吃屎？”
一起吕云，突然，好像，有种尴尬的气氛。
张美姨连忙唤黄珍珠进厨房帮手。
黑萨摩坐在暗处，表面上依然和黄近祁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酒，眼神就自白东修跨进院子，一直在他身上。他这么粗糙的人，本不会注意到白东修唇上伤痕，白东修那不同寻常、舒畅的笑容，加上知道白东修的秘密后，心中一直存着心事，默默关注白东修。黄珍珠一嚷嚷，视线更在白东修脸上打转。
白东修感受到萨摩异样的目光，有点不自在，抬手轻抚了唇，不可抑制地，又咧嘴自顾自笑了起来。
那种甜蜜，藏也藏不住，藏都不想藏。
同样一直在笑的，是美淑。并没有留意院中各人的一些细微的神色异状。大红镶金边的锦袄，衬得她脸颊生红，有那么一股子喜气。除了笑，话很少，低着头喝茶，略带羞态。
……
饭后，白东修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关进房内，挑高灯芯，研墨蘸笔。深吸了一口气，提笔，手腕游动，在素凈的信笺上写：
“云”
停下，定定地看了半天“云”字，眼里全是情意，嘴角扬起，继续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摇摇头，搁下笔，把信笺撕了。蘸了蘸墨，拿过一张新纸笺，写：
“云，明日酉时于……”
摇摇头，搁下笔，把信笺又撕了。
不一会儿，地上已扔满了纸团子，白东修觉得没有一句话适合，要么太文绉绉，要么太突兀，要么太庄重，要么太腻歪，连带连自己的字，也横看竖看不顺眼，叫吕云看了，必定会嫌弃，谁叫自己这几年书法没有长进？拿起剑，和吕云打一架容易；拿起笔，给吕云写封信当真不易，看来，笔比剑重多了。不由重重叹了口气，拿过一张新纸笺，写：
“云”
又停手呆看，似乎这个“云”字，怎么看也看不够，写上去好看，读上去好听。
“云、云吶……”
白东修口中轻念，神痴心醉，不可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