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下放的单位是个盐场。盐场里有一个主管、两个技术员、一个司机、三十几个工人,明楼来顶的主要是会计的缺,算是干部,大家对他都挺客气。每天天不亮,明楼就穿上蓝色卡其布的干部服,套上雨靴跟人去巡视盐田。田垄细细一径,四方纵横,盐田里年轻的工人往往赤膊,顶住一把大推子耙过去,顶头了再耙回来。巡完盐田之后明楼就回去核帐——他的办公地点在离滩涂盐田不远的一间石头房子里,黑漆漆的,白天也得点灯。石房子前一面大晒场,工人们推了独轮车把结晶的粗盐运到晒场上,卸在一起,白的亮的像雪。不晒盐的时候也允许周围居民来晒谷子、黄豆,晒场又变成一片耀眼金色。散养的十几只鸡异常肥壮,常常目中无人在周围山坳树丛里上蹿下跳。
晚上明楼就和两个技术员住在一间屋子里。东西北各搁两条板凳,搭一张木板就算床了。明楼翻开木板上垫的席子一看,四角都长了青斑白毛。他睡在东面,靠近灯光,晚上可以看书。同住的两个年轻后生算安静,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也来找明楼聊天。一个问他:“明老师,听说您留过洋对吧,那外国是个什么样?”明楼说:“和我们差不多的,就是人种不一样,吃的也不一样。”另一个插嘴:“我知道外国人都吃牛奶面包,人长大,我们吃夜粥咸菜,人细小。”前一个不乐意了:“那馒头和面包都是小麦粉做的,有啥不一样?你妈小时候天天让你喝羊奶,你照样细仃仃!”两人是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知根知底,瞎三话四扯出一堆亲戚旧事来,明楼笑笑听他们讲山海经。没话聊的时候明楼就着灯光看《杜诗集注》,提笔写一段要寄出去的信。他和家里约好每周都寄信,明诚给他塞了一大包邮票带着。邮递员每个礼拜骑着车子经过石头房子,大喊一声:“上海来的!”明楼听见了就出去拿信。
最近一封信里说苗苗已经毕业了,在交通部工作;阿莲在厂里评了个标兵,拿回来一张红奖状和一提子罐头。半句没提明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