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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可觅《月见之章》连载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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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可觅介绍:https://tieba.baidu.com/p/5081015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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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北京1楼2017-04-28 12:00回复
    楔子
    永曦二十七年,瀚州人族叛乱,擅出北都,进犯宁州,来势汹汹。
    自九州帝国缔结,定年号为永曦,六族臣服,尊雪霄弋为九州共主,号羽皇。然而,至永曦二十二年,羽皇不事朝政,远离秋叶京,隐居于青都坐忘阁。帝京中,由太子雪吟殊主政,朝局平稳,民生安泰。
    宁州乱起,雪吟殊率军亲征,远赴宁州平乱。
    才九月,灭云关便覆了一层薄衾似的雪。空中鲜少看见纷飞的雪粒,伸出手去却能感受到触手而化的冰凉,放眼而去的皑皑颜色,正如羽人满月时的羽翼,耀人眼目,透出一股轻盈的冷意。
    羽族军队驻扎在灭云关以外。主帅营帐中,白发的羽族男子正以指节轻叩案沿,似在沉思。他的头发高高束起,身着紧衣短衫,除左肩上的一片银丝绣制的白荆花徽记,证明他是当今雪氏皇族最尊贵的一员之外,装束上与时刻准备上阵杀敌的烈翼营的将士并没有什么区别。
    帐帘掀起,扑进一丝风雪之意。“殿下,青都来人了!”
    雪吟殊忽地站起,一个黑色的身影步入帐中,来人扯下风帽,露出不再年轻的面容。雪吟殊一怔:“老师,你怎么来了?”
    来人微微一笑,向他略施一礼,道:“殿下召月见阁效力,汤罗怎能不来?”
    “老师是一个人来的?”
    汤罗不答,算是默认。
    雪吟殊走回桌案缓缓坐下,眼中那点被激起的亮芒已熄了,只是淡淡笑着道:“我是向陛下请调月见阁助力,却不敢劳动汤大人。”
    汤罗注视着他:“我也擅用授语之术,你要月晓者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去做。”
    “那么,老师可会敌营潜行之术?可知如何隐藏羽族特异的体貌?可知行迹失藏时如何脱身?”说着,雪吟殊完全收敛了笑意,“难道大人以为,仅凭授语之术,便能轻易从人族大营中获取重要军机?”
    汤罗是当朝第一文臣,久居朝堂,虽然对于寰化一系秘术有很深的造诣,但对与人对战或是暗中与敌周旋一事,毫无经验。雪吟殊所说这些,他一条也无法做到。此刻,他灼灼的目光紧盯着眼前年轻的储君:“请殿下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探明殿下想要的消息,九死不辞!”
    他的目光那样热烈,让雪吟殊产生一种错觉,就像自己要是不答应,有什么东西就会破碎。但他压了压心底的情绪,忍住了,不再看汤罗,而是起身看向墙面上宽幅的舆图。
    在这寒风凛冽的灭云关外,两军对峙的宁州边野,羽族主帅营帐中最醒目的,不是周边的地势图,而是整个九州大陆的舆图——汤罗眼中泛起复杂难明的神色。
    雪吟殊修长的手指划过浩瀚河山,最终点住晋北走廊一带,低声道:“我记得老师说过,二十七年前,月见阁成名之战便在此处。那也是我父亲的成名之战。”
    汤罗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风雪中连日颠簸的倦意也像是化开了,他垂下眼道:“是。中州一役,当今羽皇率澜州人、羽、河络联军,大败人族大军,击碎了最后一支能与雪氏抗衡的力量,终于令三陆六族衷心臣服,羽族也成为九州至高的主人。”
    那时候,羽皇所率的联军实际上十分孱弱,三族各有所图,名为联合,实际上反而相互掣肘。而中州大军野心勃勃,气势如虹,联军中虽有名将,但结节三族联军的雪霄弋并不长于军事。他一向游历四方,精于奇术,在那之前从未亲身指挥过一场战事。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局面,联军却几乎不费什么波折,将中州大军消灭殆尽。因为中州大军大大小小几乎每一次战术安排,联军都事先得到了消息。
    效忠于雪霄弋个人的月见阁,派出十七名月晓者潜伏在中州各营,准确而迅速地将各路军情汇集传递。联军中的将领也并非庸碌之辈,永远棋快一着,自然轻易吞下了中州军这条大龙。
    但谁也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功绩,而是对于月见阁这一情报组织深怀敬畏。
    世人只知月见阁无所不知无所不探,却鲜少有人知道其背后的来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月见阁只属于澜州当时的羽族王储雪霄弋。
    直到现在,它仍旧是雪霄弋一个人的。雪吟殊几乎接手了一切军政,唯独对它连了解都未必谈得上。
    看着汤罗,雪吟殊叹了口气:“我记得后来,十七名月晓者,全都死了,对不对?”
    “是。”汤罗苍凉一笑,“你知道,他们并不是有什么神鬼莫测的能力,只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那些军情而已。因过度使用授语之术,他们无一不因精神力耗尽而死。”
    “所以,这就是此次陛下一名月晓者都不舍得调拨给我的原因?”
    “不,不是的!”汤罗急切地道,“殿下不要多想,并不是执行军中任务就一定会有折损,只是……现在所有月晓者散于九州各处,一时并不能调集……”
    “一时?”雪吟殊的声音略略抬高,嘴角挂上清冷的笑意,“我两个月前将此事启奏陛下,两个月过去,仍旧‘一时’无法调集?”
    汤罗哑然无言。雪吟殊又道:“老师知道此战艰险,才孤身前来,想要帮我。这份心意,我明白。只是……”他面上显出一点点悲哀之色,“于陛下而言,这样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战事,毕竟比不上他要寻觅的那些‘真相’。”
    自九州一统之后,羽皇便日益沉迷于神秘之事,四处寻找散落于各地的莫名物件,乃至五年之前,抛下朝局归隐宁州。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只是月见阁,全部被用于此道。
    汤罗掌管着月晓者的名单,也是直接向他们下达指令的一只手。但如果没有羽皇的旨意,他也不能随意调遣月见阁的人员。他本身是一名月晓者,却从未受过暗探相关的训练。他今日来,怀的是敌营涉险的莫大决心,然而……
    “我真的可以……”
    汤罗还想说什么,雪吟殊却打断他的又一次请求。
    “不要再说了!”他的语声中带上了为君者的威严,“汤罗,若竟要靠你这般的弱质文人去踏平前路,又置我羽族三军将士的颜面于何地?”
    汤罗闭上眼睛,再度睁眼时嘴角竟浮现一抹笑意:“其实殿下并不需要月见阁。”
    雪吟殊没有回答。
    “但殿下却在出征之前,便向陛下请求调派月晓者,为什么?”汤罗看着他,“其实殿下甚至并不需要率澜州禁军亲征,大可以由宁州守军抵御瀚州人,毕竟连灭云关都尚未失守。为什么?”
    雪吟殊踏前几步,越过汤罗,伸手猛地拉开帐帘。朔风卷雪而入,衬得他的声音更加凛冽。
    “因为,我们的威胁,不只来自瀚州的人族。”他语气低沉,“宁州战线如果拉开,各州必定蠢蠢欲动。等到叛乱遍起时,做什么就来不及了。”
    “所以,为了这样想象中的可能性,殿下就倾尽朝中精锐,深入险境吗?”
    “老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九州有多少的野心家。”触及这样政见相左的根本,雪吟殊不愿意再争论下去“总之,不需要月晓者的助力,不放一人一骑进入灭云关,这就是我会做到的。不管有没有月见阁,”他深吸一口气,“我,都会赢。”
    太子吟殊率军出灭云关,越二月,两军会战。吟殊携烈翼营亲取北都主将铁连河,瀚州军溃败,不日俯地称臣。
    羽朝允铁氏重回北都,不事追究,另增设翼云军于瀚州,以成钳制。至此瀚州初定。


    IP属地:北京2楼2017-04-28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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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7-04-28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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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曼舞之杀
        屹立千年的秋叶京,阅过几番风霜,历尽几重繁华,沉淀下来的,是永远从容典雅的风姿。
        人羽两族都给这座城市留下了自己的印迹。而百年前澜州雪氏入主之后,并没有掀起大的动荡,也没有刻意去涂抹掉异族的痕迹。因此秋叶一城仍似滔滔沧海,不动声色容纳百川,构成独具风格的繁华胜景。
        只是直耸入云的皇宫内城,坐落于千年年木之上,一望可知是羽族的辉煌造物。
        宫城的道路是倾斜的,但踏足其上,不去特意留心,便不会感受到这一点。极其平缓的坡度引领你一路向前,等到蓦然侧望,就会惊觉自己已远离大地,空悬于明月照映的镶云道半途。
        镶云道由轻质坚固的兰槎木铺成,轻盈洁白,承重惊人。它围绕巨型树木绵延而上,如同月光织就的一道白练,引人踏云而上。除去宽阔平整的主干道,还有许多的分支小路曲径通幽,伸向年木上的各处宫苑。粗壮分枝如同巨梁,托起宽大的平台,有的隐于林叶深处,有的浮于空阔之所,其上不乏亭台楼阁,回廊流水,也有羽族古老制式的精巧树屋。自云端俯瞰,建筑物犹如繁茂枝桠上开出的无数花朵,又因其规模巨大,置身一角时,观感与寻常阁苑并无区别。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行于镶云道上,马车金雕玉饰,极尽富丽,透出一点轻浮,与羽族素雅的装饰格格不入。
        车中之人,是夏阳豪商百里家的少爷百里胜。百里家虽然富甲一方,但毕竟不是朝堂中人。以百里胜的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深宫中,也不知他活动了什么关系,成了今夜宫宴上太子的座上宾。
        夏阳百里家人称 “明珠百里”,他们从事制贩鲛珠的生意,可以说的上是富可敌国。然而,钱再多的富贾,说到底也只是商人而已。据说百里胜厌倦了自家的满室金玉,一心从政,想要求一份仕途通达。
        九州除三陆各族之外,海中生活着鲛族。过去数千年,他们隐秘近妖,而这百年来,鲛族与陆上来往逐年密切,也就再无神秘可言。
        鲛人之泪离开身体便会凝结,世称鲛珠。但它们大多数都是缺乏光泽的易碎晶体,真正圆润晶莹的明珠可遇不可求,陆上之人往往争相逐之。传说百里家最早发明了上等鲛珠的凝结之法,他们以特定药水涂抹鲛人之眼,再以秘术调理鲛人体质,便可使其哭泣时产出华美的珍宝。此后百里氏豢养鲛奴无数,造 “珠泪台” 以产制鲛珠,一跃成为澜州乃至是整个九州几大财阀世家之一。
        对于百里世家这样的望族而言,想在朝堂中占得一席之地,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此哪怕是百里胜这样资质平平的青年,提出想要迈入仕途,家族几番运作,也令他得以来到羽族王室的宫城中。
        雪吟殊对于即将要见的人并不在意,因此一个下午都在玉枢阁处理政务,直到晚宴开始前一个时辰,才回到寝宫沐浴更衣。
        沐浴已毕,他穿了一身雪青色的锦袍,笼上外层纱衣之前,由随侍宫女为他将散开的长发重新梳理。
        面前银镜正对着窗,映了窗外渐落的日光,也映出身后那名女子的面容。他微微一怔,认出此刻为自己束发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几名宫女之一,而是一张陌生的脸。
        日常为他束发的那名宫女,叫…… 叫什么来着?他心念动了一动,却终究想不出那个名字。他对于生活起居并无特殊要求,更换一名随侍宫女这样的小事,最多也就得到他的一句随口询问:“你是新来的?”
        “是。” 她的回答也很简洁。
        这件事本来一掠而过,不会在雪吟殊心中留下丝毫波澜。然而,起身穿上三重纱衣之时,趁着其他侍女去取发冠,那名新来的侍女却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鲛女意欲行刺,殿下小心。”
        雪吟殊伸入纱袖中的手微微一滞,面上却没有流露惊异。他由着她将自己身上衣饰仔细整理好,才淡淡问道:“她要如何杀我?”
        “以献舞之名接近殿下。珊瑚发簪之上,淬有剧毒,见血封喉。” 声音清晰、简洁。
        雪吟殊扣住这女子的手腕,注视着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女子有着灰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瞳。是羽族,却可以看出血统并不高贵。她微微仰头看他,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说道:“我叫汤子期。”
        “好名字。”
        这样的血统,却有着一个羽族贵族的姓氏,当然好得很。雪吟殊放开她,朝寝殿外走去,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问:“你…… 会不会打架?”
        汤子期从容道:“我的剑术可是很好呢。”
        雪吟殊扬了扬眉。羽族女子长于剑道的并不多,汤子期答这话时,眉目间有着自信飞扬的神采,令人心头微微触动。一旁的其他侍女听着他们的莫名对答,不禁对汤子期侧目而视。
        雪吟殊转头而去,只抛下一句:“那你随我到流华厅侍酒吧。”


        IP属地:北京4楼2017-05-02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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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华厅是一处小小的宴客厅,处在宫城西南,中央年木三分之一的高度上,是皇室随意风雅的待客之所。百里胜一介布衣,更非羽族,能成为这里的主宾,由太子亲自赐宴,自然大是得意。
          今日列席的还有一些对人族较为友善的朝臣。百里胜既然要入官场,这些人自然一一拜会过,一时相互逢迎,倒是相谈甚欢。羽朝名义上一统九州,帝国之名却并非八方征讨而来,而是本着六族融合的理想,得到各方支持。因此羽族朝阁中并不排斥异族——当然除了羽族之外,阁臣以人族居多。这也是百里胜踌躇满志,觉得自己能够在这秋叶京立足的原因。
          这宫宴就是他拔高身份的一个大好契机。因此虽然执政太子高高在上,言笑举止温润之余不减威仪,他已经十分满意。羽族别具特色的果酒上来时,他琢磨着如何开口献上精心准备的礼物,雪吟殊的声音却悠然响起:“听闻百里公子师从名门,剑若惊鸿,不知可否演上一段剑术,以助酒兴?”
          百里胜一愣。他在外的名声,当然是文采飞扬、剑术高超。只是这虚名不知怎么落到太子殿下耳中了?他心里清楚,自己所谓剑术,不过是一副看似华丽的花架子而已。
          但这是舞剑,又不是比剑,也是花架子才好看。席间是该有歌舞的,要是寻常主人要求宾客献艺,未免失礼。但这一位偏偏几有帝君之实,在坐的又无一不是帝都贵胄…… 百里胜的心念转了几转,起身道:“太子有命,草民自当遵从。”
          “赐剑。”
          入宫自是没有佩剑的。自有宫人捧了一柄长剑给百里胜。剑当然是好剑,如盈盈秋水,锋芒逼人。百里胜道了一声 “献丑”,便在流华厅中执剑舞将起来。
          剑风飒飒,白衣飘飞,夜灯之下大为悦目。站在雪吟殊身旁的汤子期,看着当庭那个身影,心中念头飞转,握紧手中酒器,紧盯着庭下的百里胜,手心出了一层汗。
          雪吟殊举起一只空盏。
          汤子期反应过来,躬身为他斟酒。俯在他身前时,雪吟殊道:“若有人要杀我,绝不是百里氏指使。”
          他声音极低,没有第三人能够听到。汤子期心中一动,思考了种种可能后,心境恢复了宁定清明。
          只是还要等着再看。
          百里胜很快收住剑势,负手而立。在场的各位自然极尽赞美之辞。雪吟殊也微笑着缓缓击掌:
          “百里公子剑术华美,此剑便赠予公子,以作留念吧。”
          百里胜大喜:“谢殿下!”
          汤子期微微一笑。百里胜的剑术的确可谓华美,只是他脚下根基虚浮,其实也只堪一观。但这不重要,这只是一场短暂的序幕。可惜戏中人却仍不知自己身在其中。
          果然百里胜还在微微喘息,便向雪吟殊拱手道:“禀太子,草民这点微末小技,让殿下与各位大人见笑了。不过草民此次带来了夏阳最美的舞姿。相信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随着他击掌三次,在座之人首先听到的是歌声。极尽空灵渺茫的声音,如同涨漫上来的一汪碧水,轻柔地把人淹没。很快,从纱帘之后,走出一名少女。她披散着一头水藻似的赭红色长发,脑后插着一根纯白的珊瑚簪;身着薄如蝉翼的鲛绡丝衣,身体曲线柔美顺滑,双腿修长,但指间透明的薄膜,如鱼鳍一般的双耳,令人一眼既知她是一名鲛人。
          “涟儿姑娘是夏阳最好的舞者,今日献上,还望能博太子一笑。” 百里胜的声音,谦卑中带着点儿得意。
          百里家在夏阳建有一个梦潮馆,海水池由澈透的琉璃墙砌成,里面有美艳的鲛族女子专事舞乐。声音由专用的管道导出,客人在墙外便可以欣赏极具特色的水下歌舞。鲛人嬉于水中,柔若无骨,比之陆上舞蹈更显灵动自由。而这个涟儿,正是这些舞姬中最具盛名的一个,夏阳多少达官贵人,都想一亲芳泽而不可得。没想到百里胜为博上层欢心,竟把她直接送了出来。
          化生了双腿的涟儿在流华厅中且歌且舞,没有配乐,她的歌喉却令陆地上所有的琴乐都黯然失色。而她的舞姿,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娇柔轻灵,可是细细体味,却能感受到一挥一摇中蕴含的力量。那是一种击浪搏风的力量。
          她自厅口一路舞了进来,口中曲调越来越高亢,身体动作也越来越快,渐渐便接近了雪吟殊所在的主位。厅中的大多数人,都在这曼妙乐舞中心醉神迷。歌声如同潮水,令人觉得哪怕溺死其中也在所不惜。
          汤子期微微低头,只望着涟儿足尖轻点的舞步,她离这边还有十三步,十二步,十一步……
          她单手置于头顶,指若兰花,不知何时掌心中放了一颗盈盈的明珠。那颗鲛珠足有鸽蛋大,碧绿的光华炫人眼目。看起来,她要将这至宝奉于当今九州之主,羽族皇太子殿下。
          雪吟殊看着这缓缓近前的鲛族舞姬,眼中透出深刻的悲哀之色。
          他伸手去取那颗鲛珠。而涟儿却又娇俏地收回手,另一只手扬起,宽大的纱袖覆上雪吟殊的头脸,而她的整个人已近乎依偎到他的怀中。
          此时雪吟殊的视线被袖纱模糊。但汤子期分明看见,涟儿头上的发簪已经消失了。她的一颗心提起来,正想出手,涟儿却 “啊” 地发出一声惊叫。
          雪吟殊站了起来,扼住涟儿的一只手腕。她的那只手中握着一只发簪,通体莹白,尖端却锐利如针,正指向雪吟殊的肩头。
          她眼中露出一丝惊惶,雪吟殊却不容她反抗,将她的手腕一扭。涟儿吃痛之下发簪跌落,正掉入案上的瓷碗中,打翻了瓷碗。而只在瞬间,倾倒在案上的白芷清露泛起浓绿的泡沫,显然触到了剧毒。
          这一幕令在场所有人都霍然站起。而涟儿反应也快,另一只手丢掉鲛珠,去捞那有毒的发簪。雪吟殊要阻止,但她的手臂像蛇一般滑下,还真让她把那簪子重又抓在手中。
          只是她想伤人却是不能够了。雪吟殊抓住她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而侍卫们也冲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这些吃人的贵族!” 涟儿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仇恨,“为了夺取我们的鲛珠,你们害死了多少鲛人?就为了你们冠饰上有更华丽的装点,你们往他们眼睛里倒进药水,又用了多少狠厉的秘术?那些产珠人终日哭泣,为一颗上等的明珠被活活折磨死,全是拜你们这些钟爱鲛珠的陆上贵族所赐!你们——该死!”
          沿海产珠的鲛奴境遇不佳,是人所共知的事。他们当中目盲者众,早衰早夭者也是不计其数。鲛珠说是眼泪,为了诞生特别名贵的品相,付出的却是鲛人的生命。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场合下会有人这样说出来。
          最紧张也最气愤的是百里胜,他抓着之前使过的剑,怒指着鲛人,满脸通红:“你!你这个贱婢,你怎么敢!你不是珠奴,我百里家有哪里对你不起,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呸,在你们眼里,我们都只是奴隶。” 涟儿恨声道,“我只是奴隶里面,能为你们带来更多利益的一个罢了!”
          雪吟殊冷冷道:“听说这位姑娘在百里氏梦潮馆从艺已有多年。”
          “不,她的所为我概不知情,和我没有关系。” 百里胜面色苍白,哀求地看向雪吟殊,“今日之事和百里家没有关系,万望太子殿下明鉴……”
          汤子期此时已来到百里胜身后。这一刻的场面说不上十分混乱,只是每个人都惊在当场,只顾盯着涟儿与雪吟殊,根本没有人注意一名侍酒宫女的行动。
          “我说,这宫廷中,没有一颗鲛珠,你可相信?” 另一边,雪吟殊对着涟儿平静问道。
          鲛女却尖声大笑,“功败垂成,不需多说。杀了我吧!杀了我……”
          她的声音变回鲛人的高频震动,说什么已经听不清了。而她的面色渐渐泛青,汤子期心一沉,去看她的右手。果然,那只手握着的发簪尖端,已经沾上了鲜红血珠,缓缓滴落。
          她心中掠过一丝哀伤。
          “押送监察司审问吧。” 雪吟殊如此说道。
          两名侍卫上前,要接过鲛女。忽然她感到雪吟殊的钳制略略松开,甚至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她脑中升起逃生之念,下意识地向前冲去。而百里胜正挡在正中,惊惶失措,眼看两人就要撞上。
          就是现在!汤子期击向百里胜的手肘,同时从侧向执住他持剑的手掌。她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出手又极快。百里胜手中的剑便笔直刺出。而她收手也是一样的快。等到人们反应过来,看到的已经是百里胜的剑贯穿了那名鲛族刺客的身体。
          这场欢宴终于沾染上了血腥的味道。年轻的鲛女尸横当场。百里胜站立不住,跪倒在地,面色如纸。
          雪吟殊走近两步,和声道:“诸位大人受惊了。”
          “是殿下受惊!我等护驾不力,还请殿下降罪!” 像是受了他这一句的提醒,流华厅中的这些人终于如梦方醒,纷纷告罪。
          这一场剧变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绝大多数人尚在不明所以的惊愕中,事情已经结束。百里胜白袍染血,跪伏在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雪吟殊面无表情道:“百里公子临危不惧,手刃刺客,赏。”
          望夜桥上已经闻不到血腥味,但还可以看到流华厅那边善后的人在进进出出。外头的冷风一吹,之前电光火石间的抉择和搏杀像都遥远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悄然逝去,除去这一刻匆忙清洗的血迹之外,没有给这个夜晚带来任何波澜。
          之后还有一些需要查明的事情,雪吟殊向侍卫云辰交代了一番,云辰领命而去。雪吟殊望向远方,淡淡说道:“最后百里胜的那一剑,是你使出去的。”
          汤子期在他身后的阴影里答:“这么做,不就是殿下的意思?”
          雪吟殊冷哼一声:“如果你错了呢?”
          “本来我也不能肯定。” 汤子期笑了笑,“至少在百里胜舞剑的时候并没有把握。但后来…… 殿下如果不是这样想的,告诉我想杀你的人并不是百里氏,是为什么?你既已认为百里氏并非幕后主谋,言辞中又故意挑起他们和刺客的关系,是为什么?你说了这么多,又有意放开了鲛人,再不能领会,岂不是我愚顽之极?”
          雪吟殊没有答话,许久后才说道:“多谢。”
          汤子期略松一口气。她再天真,也不会认为,在自己示警之后,他叫她去宴上侍酒,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安危。他必然有着诸般的权衡,但时间紧迫,无法进行妥善的安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一时无言,雪吟殊看着她目光沉沉,忽而说道:“你是月见阁的人。”
          她迎着他的目光:“是,又怎样?”
          他看起来倒是不愿意继续试探,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谢的不是你的给的消息,你可明白?”
          “当然。” 汤子期叹了口气。这位太子殿下,纵然不说耳目遍及天下,至少在这秋叶京,也是明暗消息尽皆通达。有人入宫行刺,他没听到半点风声,她的示警却如此准确,普天之下也只有月见阁一个可能。
          “他…… 老师他既要如此,那便如此好了。” 他说了这样一句,意兴萧索,“他还嘱咐了你什么?”
          汤子期无端端被他的反应逗笑,不禁调皮道:“殿下大人,我可是月见阁安放在您身边的眼目,就算我已经泄露身份,您也别在问及老师授意时,显得这么理所当然吧?”
          “泄露身份,难道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想隐瞒?” 雪吟殊也笑了起来,“你既然想要的是开诚布公,我如果多加掩藏,不是反而负了你一片诚心?”
          她与他真正相识,不过几个对时。这期间因着那样一场预知了的谋杀,彼此的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弓弦。直到此刻,她才看到他眼底真正流露出的笑意,明月之下,一扫此间的阴霾。
          他们本该是针锋相对,字字心机的。他对月见阁积怨已深,而她是月见阁出于防范未然而放在他身边的一枚棋。她把自己由暗子变成明子,要的不就是他说的这些?
          她老老实实地说:“是。是我太懒,胆子又小,不敢也不愿与殿下在机谋算计上周旋。我为的是月见阁,月见阁效忠于陛下,同样也是九州之上,可为殿下驱使的力量之一。因此,我无需向殿下隐瞒。因此,我才可以将鲛女一事,明明白白地知会殿下。”
          雪吟殊沉默一会儿,突然说:“她要杀我——只是为了我是皇族,是最有可能享用到上等鲛珠之人吗?”
          “如果她临死所言是真的话。”
          “可是我从来没有配过鲛珠。这宫里也已经多年没有新进过鲛珠了。她却还是要杀我。” 他似乎有一点点不甘,但立刻又冷漠下来,“不过不要紧,这世上想杀我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汤子期还想说什么,忽然几名侍臣朝桥上跑来。为首的向雪吟殊道:“殿下,殿下您没事吧?御医已经候着……”
          “没事。” 雪吟殊摆摆手,“有件事我倒想问问。”
          “殿下请说。”
          他看了一眼汤子期,说道:“原来给我梳头的那个女侍哪里去了?今天新换来的这位,扯断了我好几根头发。”
          内侍看了看汤子期,忙道:“这个是小的安排进来的,要是她做的不好,立刻换一位来。”
          雪吟殊看着睁大眼睛的汤子期,嘴角露出促狭的笑意,显得十分愉快:“那扯断了头发的,就罚她去霜木园种树吧。”


          IP属地:北京5楼2017-05-02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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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海中公子
            “后来…… 太子殿下道:‘百里公子护驾有功,大大有赏。’接着便赏了他许多金银良帛,还封他做了光华使。”
            “光华使?这是什么奇怪的官职?”
            “回公子,听说是每月满月,在夜中祈颂月神的官位,职位挺高。”
            温泉池里的男子听了这话,一下笑了出来:“这个雪吟殊,简直太不厚道。”
            头天晚上皇宫里发生的事,已经半点不落地传进位于秋叶京东南一隅的碧氏宅院中。碧府倚山而建,占地甚广,还圈有温泉活水,哪怕在澜州这样半年飘雪的城市里,也是四季如春,暖意融融。温泉中的男子缓缓起身,迈出池子,待擦干水珠,一旁的温九忙为他披上长袍。
            鲛绡丝袍裹住他苍白的肌肤,只余小腿以下还裸露在外。细细去看,可以看到他的足三里以下开始,有着极淡的青色花纹,环绕蜿蜒,一直延伸到脚趾,如同浅墨画就,也如微微透明的血管。
            那是尚未褪尽的鳞片的痕迹。
            碧温玄年幼时是一名鲛人——然而只是过去而已。时至今日,除了双足上浅淡的印迹,他的外表已完全与人族无异。
            可以用双腿行走,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也不会死,再也发不出鲸歌一般高亢的嗓音,甚至无法在水中生活…… 浩瀚海洋已经抛弃了他,使他无法再说,自己是一名鲛人。
            然而就是他这样一个人,却因为是碧国国主的堂弟,仍有公子之名,在碧国身份显赫。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嘲讽。
            古有碧氏,为三海鲛族所尊,建立碧国,现在已经受到九州各族的认可。十六年前,碧氏兄弟二人因夺位之争操戈相向。对于碧温玄来说,父亲失败丧命的过程,已经一片模糊。他只记得,母亲匆匆而来,抱起他说:“玄儿,你的尾部会分开,趾膜会消失,你再也不能回到海中,这个过程很痛苦,但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死,你愿不愿意?”
            他说:“我不想死。”
            母亲是一名高明的秘术师。她与另外两人一起,用了数种艰深的复合秘术,让他几乎完全脱去了鲛族特征——一个不能再在海中生活的鲛人,是永远都无法觊觎鲛族国主之位的。就这样,叔父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被送到秋叶京,得到羽族皇后的照料。过不几年,叔父去世,碧国新主碧温衡差人送来一顶珠铭宝冠,赐了封号给他,曰隐梁公子。
            碧温玄一直觉得这件事情极其可笑。他是一名被驱逐出海的鲛人,连返回故国的机会都永不再有,却有这样一个身份,简直是让他连忘却前尘,当个普通人都做不到。
            碧温衡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梁者,桥也。内陆的鲛人越来越多,也有不少居于内海内河,碧国对于陆上事务的掌控,前所未有的迫切。他自然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他年长后开始经营秋叶京的各项产业,并渐渐扩张到整个澜州甚至是中州,成为鲛族在陆上的一个非官方的重要枢纽。这期间碧国确实给了不少助力。他曾得羽族皇后庇护,与当朝太子又是自幼至交,一切当然都是顺风顺水。
            “哎呀,雪吟殊这么一来,又让我欠了他好大一份人情。温九,” 他有些苦恼似的说,“这样好了,把那坛子五十年的杏杨蜜酿送到宫里去吧。”
            “啊?这事里有什么给咱们的人情在?” 温九却摸不着头脑。
            “他暗中布置,保护了鲛人生命,我难道不该承情?”
            “可是那个行刺的鲛女已经死了呀!” 温九疑惑道,“她是当场死在太子面前的。”
            “她当然不能不死。可是她的亲族呢?” 碧温玄道,“她做出行刺当朝太子的事情来,如果牵连起来,九族都难逃一死。而且她看起来与夏阳鲛奴羁绊极深,鲛奴与百里氏有死契,要在他们中间查,那是死是活,鲛国也无法干涉。她这样败坏百里家的好事,百里家怎么会善罢甘休?他们为了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干,必然是要在珠泪台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又或者随便杀上几个鲛奴以证清白,这种事他们未必做不出来。”
            “所以,所以太子他……”
            “他让百里胜舞剑,为的就是要看看这事情背后是不是百里氏的授意。如果百里胜知情,那他决不会在席间触及兵刃,以免自己被卷进去。而其实百里氏是没有理由杀他的。确认了这点之后,他要做的便是把手刃刺客的功劳,安到百里胜头上去。”
            “公子是说,那名鲛族女子,不是百里胜杀的?”
            碧温玄笑了一下,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百里胜刚入京的时候,咱们不是在登云楼上看见过他?他那个样子,像是个能挺身而出杀死刺客的人吗?而且据你所说,当时刺客已被制住,边上那么多羽族侍卫,她对太子更全无威胁,百里胜突然把她杀了,你会想到什么?”
            “这…… 杀人灭口?” 温九眼前一亮,“要是百里公子看上去像是杀人灭口,那百里家也就无法置身事外了。”
            “不,是他们只能置身事外。” 碧温玄仰起头,看着院子里快要凋谢的一树残梅,“百里家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嫌疑中。偏偏他们却无法分辩,更无法自证。他们可以恳请羽朝彻查,却不能够再主导对鲛奴的调查和处置。否则只会让自己在这浑水中越陷越深。”
            “属下明白了。” 温九高兴地道,“是太子深谋远虑,才使夏阳鲛奴的生死危机化于无形。这坛子杏杨蜜酿,送得不亏。”
            深谋远虑…… 吗?碧温玄站起身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有在掌握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时,才需要对某些事情,费尽心机去周旋。堂堂执政太子,对于一个沿海的财阀世家,竟然要用这种手腕来应对,这不能不说是种悲哀。
            虽然帝国已经立国二十七年,但各大城邦各自执政,羽人真正落到实处的权力不过限于澜州而已。甚至,澜州各城也都多多少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羽族的帝国看似光辉灿烂,内里却空空如也,那个人要做的每一件事,都举步维艰。
            不但推行军政上多受掣肘,就连财政上也捉襟见肘。否则,他也不会对百里氏这样一个取财不仁的人族世家生起笼络之心。
            只是那鲛女如果憎恨的是产珠业,目标应该是百里氏才对。她跟在百里胜身边,迢迢地来到秋叶京刺杀一个对鲛珠并没有流露出特别喜好的太子…… 如果不是她太蠢,就是有人太精明。
            碧温玄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灰青的云层压了过来,正是将雨未雨时。
            一名仆人跑了出来,慌慌张张地叫:“公子,公子您快去看看……”
            “怎么了?”
            “姑娘又爬到树上不肯下来……”
            一个 “又” 字,让碧温玄嘴角一抽。他匆匆来到头进的院子,看到的是坐在槐树枝丫上的一个女孩子,她两条腿垂下轻轻摇晃着,一派天真。
            “阿执,下来。” 碧温玄走到树下,“快下雨了,咱们回屋去。”
            “鸟儿被淋雨。” 少女说着,微微皱眉。碧温玄这才发现她身后还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一个鸟巢。
            她前一段日子发现一窝雏鸟。不知是什么原因,成鸟一直没有回来。她不肯把雏鸟搬离它们的家,每日就送吃食上去喂养。但时间过去,雏鸟虽还活着,却个个无精打采。
            “阿执最乖了,那么心疼鸟儿。可是阿执在上面,也不能为鸟儿遮雨,对不对?只有伞才可以保护鸟儿不受雨淋。”
            少女咬着唇似乎在思考他说的对不对。碧温玄又说了好半天,终于哄得她把伞留在树顶,自己跳了下来。他挽了她的手,她却挣开,自己开心地在渐落的微雨中蹦跳着。
            魅在凝聚的时候难免会出点岔子,不管是躯体还是精神上的。阿执就是这样,外表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心智上却完全没有长大。但碧温玄常常想,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天真无邪地过下去,也未必不好。
            这一夜的风很大。
            夜风掠过树影,拂动满院的灯火,使得火焰与阴影都在不安地摇摆。碧府中的巡夜依然安静,院中除了隐隐呼啸的风,没有其他声音。这个宽大的府邸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永远像是一汪温盈的水流,静谧之下,掩藏暗涌。
            少女在屋中安睡,带着沉稳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了,明明关好的窗子吹开了一条缝隙。凉风涌入,连窗纱都掀起一角,悠悠地飘动起来。窗外的树影投上屋内的墙,如同一幅泼墨的画。而这幅画,也在随风舞动,好似一出被暗中操控的影戏。
            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
            因为她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呼唤:“窈窈,窈窈?” 她的眼中忽然蒙上一层水雾。由梦转醒时的迷茫没有消退,反而更加重几分。
            是谁?谁在喊窈窈?她是谁?我又是谁?少女的心中充满迷惑,这些迷惑却又乱成一团,令她无法说出口来。她有点急了,睁大眼睛,盈盈的眼中,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额上,柔软而冰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旁说:“乖孩子,不哭。睡吧,好好睡吧……”
            她觉得这声音好熟悉。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悠悠的声音恍如自语:“是啊,你不是窈窈,窈窈早已经死了。她果然,还是死了……”
            一阵微风离开了她。她翻身下床,站在屋中,眼前没有半个人影,只有飒飒飘动的窗纱。她满心的茫然,却又无从诉起,脑子里一团模糊,令她忆不起过往,也辨不清当下。
            房门被推开了。
            窗户大开,月光与树影在地面上交织。阿执光着脚站在屋子正中,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空茫无物。然而脸上有不安,有喜悦,甚至还夹杂着一点儿畏惧。这就是碧温玄推门而见的情景。
            不但阿执感知到了那人,他也在睡梦中,被那种轻盈而浓烈的气息惊醒。有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最痛苦的时光——灼热而黏稠的液体中,皮肤在撕裂,骨骼在重组,他的蛟尾变得不再完整……
            他很快从那种痛苦中挣脱,彻底清醒过来。立即披衣来到阿执这边,见到她这样,才终于确定,那个女人,竟然真的在这当口回到秋叶京来了。
            他面色微微发白,唇边带着一贯的轻笑,向着空荡荡的窗口道:“是玉姨吗?深夜到访,晚辈未曾远迎,实是失礼了。如不怪罪,还请现身喝杯茶吧。”
            他等了一会儿,屋内屋外全无反应。他正想放弃,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和在一点点风声中,寒凉得如同冰雪。碧温玄眉头微微蹙起,凝视着窗外,有些紧张。然而又过许久,再无动静,让人相信访客是真的离开了。
            碧温玄回身,握住阿执的手。她的眼神仍旧一片迷蒙,他就知道,她其实根本没有醒。魅的精神力一向强大,比如这孩子,然而她的心智孱弱,一旦遇到懂得精神操控的同类,受到的影响往往也更大。她这会儿,想必只是梦游,来日什么也不会记得。
            碧温玄叹了口气,将她抱起,放回床上。少女果然重新闭上眼睛,沉入睡眠。
            他为这孩子掖好被角时,温九闪身进来了,低头道:“公子,跟丢了。我们要不要出动更多的人手去找?”
            碧府称不上守卫森严,但也不是寻常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只是事出突然,现在手上这些人跟不上那女人也很正常。碧温玄摇头道:“不用了。不过,传信给宫里,让殿下知道。”
            “原来这个,就是殿下嘱咐公子寻找的那个人吗?” 温九一时惊异,脱口问道。
            “谁知道呢?月见阁那么故弄玄虚的,他也只能找这个人,看能搞明白多少事了。” 碧温玄若有所思,“对了,是不是之前有一名死囚抵京,也和月见阁有关?”
            “是,是从缚龙城押送的要犯。”
            假装成宫女的月晓者,消失十余年突然归来的故人,还有中州人报过来的要案…… 只略略一想,碧温玄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至于雪吟殊嘛,他或许对这样千头万绪的局面已经习惯了吧。每每想起这个每天只能睡两个对时的朋友,碧温玄总是十分同情,又有些忍不住的牵挂。
            “所以,这出戏还有得唱,不知道他要怎么应对呢。” 他那么轻声地说着,连身边的侍从都听不真切。


            IP属地:北京6楼2017-05-04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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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并不想要刻意隐匿行迹,她只关心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那个最初的作品失败了,也是意料之中。她还会回去看那孩子,只是出于一点点自知没有可能的奢望而已。现在好了,她可以专心按原计划行动了。
              她到了城外约定之处。芜杂的枯枝残叶中藏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混在凌乱的夜幕中,几乎看不出来。她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轻笑道:“伙计,东西拿来了吗?”
              那个身影从树叶堆里站起来,仰头望着她,“你要的东西。” 眼前这河络声音冰冷,“你的报偿,等我们要的时候再取。”
              他从乱七八糟的树叶里拽出一个笼子,笼子上蒙着一层漆黑的遮布。此时明明没有风,遮布却在扑扑抖动。显然,里头困着不安的活物。
              “放心。我们‘风鸦号’的人,生意上的信用,可不比你们河络差。” 女人道。
              “可是风鸦号已经沉了。” 那河络目无表情地说。
              女人的面色一变,似乎就要发作。河络冷漠的目光投向她。她忽然意识到,无论如何,他说的都是事实,只能压住一腔怒火,冷冷地道:“那也与你无关。”
              愤恨被理性抑制的时候,一片凄凉便漫上心头,她忽地有些心灰意冷。
              河络却不多说,把笼子提手塞进她手里,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她轻轻掀起笼子上的帷布,里头小小的生物出现在眼前。它们只有人的拇指大小,周身呈嫩粉色,一共五只正在笼中不安地左右奔突。她轻轻捏了一下笼子上的一处机括,笼中小鼠一下子安静下来,从焦躁凶残变得呆头呆脑,似已失了魂魄。
              河络总是擅长驱用这样半生物半机关的东西,比如将风,比如这鼠偶。看不见的细丝埋藏在北河鼠的身体里面,汇集于笼中机括之上。只需要一点点的精神力,控制了机括的人就可以控制这些鼠偶的行动。它的妙处在于不会受制于装置的控制距离,数十里内都可以对鼠偶操控自如,更连最低端的秘术师也可以掌控。
              她当然不是低端的秘术师,但她的精神力,要用来做更重要的事。
              她打开笼子,两指一夹,擒出一只鼠偶来。
              她试了试笼子上一个特定的小扣,很快就适应了这项操作。细绒般的丝线全部展开当有数里之长,卷在轴上却只有巴掌大的一团。她的手指随意动了动,那鼠偶便随着她的心意向前爬行,灵敏得像她延长的手指。
              她没有犹豫,驱使着鼠偶钻入叶丛,鼠偶一下便在视野中消失。
              北河鼠的速度非常快,比得上寻常的马。而它身体细小,善于钻地,锋利的啮齿几乎能啃开任何东西。可以说,这秋叶京,没有它到不了的地方,没有它找不到的东西——不管目标是在地面之上,还是在幽深的地下。
              浅浅乱叶之下,第一只北河鼠没有马上行动,像在等待着什么。忽然,它漆黑的小眼睛发出一抹光亮,随即一闪而逝,重回浑浊晦暗。
              这是它的操纵者,将一点点微小的精神碎片,打入它的精神体中。
              她要找个东西,光有这可供操纵的鼠偶可不行。她需要去感应那个东西的存在。那点精神碎片投出之后,她便彻底成了那只北河鼠,见它所见,闻它所闻了。
              她的一部分感知被来自这只北河鼠的知觉覆盖。鼻端涌入泥土的芬芳和植物腐朽的气息。好在鼠类的眼睛很容易就适应了黑暗。她感觉到一种痛苦,它并不是源自这恶劣的气味和环境,而是…… 她终于又一次使用了授语之术。
              把自己的精神碎片侵入到其他生物的精神体中,从而用对方的五感去感知世界,这就是授语之术的要旨。月见阁旗下的月晓者,正是用这种方式,刺探到无数的情报。他们有时候也用鼠偶这样的东西,但大多数时候,往往就地取材,让任意合适的造物,成为自己的眼耳口鼻。比如多年前中州之役的最终会战中,月晓者就是附身于人族主将的爱犬之身,旁听了人族完整的作战会议,导致了中州人族一败涂地。
              可她一直不承认自己是月晓者。她确实一直也和那个声名远扬的组织没有多大关系,她只忠于一个人。后来他死了,她远走海外,以为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可是最终她的生活也死了。
              她只好重新回来,把自己这一生该做的事情做完。
              通常授语之术需要极高的秘术造诣,唯独月见阁这一系不同,并不需要占用全部的精神。如她这般高明的魅族秘术师,甚至在用授语之术感知鼠偶所觉的同时,还能分出心神,操控鼠偶的行动。
              可惜鼠偶这种本来就有残缺的造物,应该是禁不起授语之术的长久驱使了。时间流逝,它们多半要筋疲力尽,死在外面。当然她也毫不吝惜,死掉一只,她还有第二只。这五只北河鼠制成的鼠偶,足够她翻遍秋叶城了。
              于是黑暗中的森然树影之下,一个女子盘腿而坐,指间拨弄着一个线扣,轻轻弹动。但除了手指极微小的移动之外,她的面庞凝固成石,犹如一个奇诡的雕像。


              IP属地:北京7楼2017-05-04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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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想在吧里开个坑写九州( •̀∀•́ )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7-05-04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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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刷刷存在感,帖子好少的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7-05-05 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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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想笑笑


                    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17-05-06 21:55
                    回复
                      第三章 被度娘删了申请恢复没有成功。
                      这次直接发图片吧。


                      IP属地:北京12楼2017-05-10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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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二部分


                        IP属地:北京13楼2017-05-10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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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霜林之夜
                          霜木园的日子很安静,尤其是你心若止水的话。
                          心若止水当然谈不上,但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精神,汤子期安安稳稳地在霜木园中住了下来。
                          霜木园位于宫城的偏角,是地面上的一个园子。霜永木是一种高大的乔木,季交之时,直到新叶长成,老叶才会纷纷颓落。正因如此,任何时候这片霜永木的林子都是亭亭如盖。
                          据说当今羽帝的妻子,已故的折仙皇后特别喜爱这一片霜木园。这二十年,羽皇的心思都不在朝政上。太子执政之前,举朝繁琐事务一向都是由折仙皇后处断。皇后积劳成疾,于六年前薨逝。据说皇后卧床数月,到去世的那一天,回光返照,还来到霜木园散心,在园中溘然长逝。
                          折仙皇后逝去后,鲜少有人涉足于此。于是霜叶年年如一,园子清寂得很。
                          只有一个看林人,已经一百二十岁的老羽人守在这里。他年迈耳背,尝试了几天之后,汤子期就放弃了和他聊天的想法。
                          这安静的林子,这一日却来了一个客人。
                          汤子期正给一棵树培土,看着那清癯的老者踏叶而来,笑道:“老师您总算来了。”
                          汤罗走到跟前:“你知道我一定会来?”
                          “本来倒也不一定。”汤子期笑着,“可我那么任性,老师一定会生气的。”
                          “你还算知道我会生气。”
                          汤子期吐了吐舌头:“要是太子真的全不知我的身份,为了避嫌,不管我在哪里,您都不会私下来见我的。现在嘛,我猜老师破罐子破摔,来看看我也无妨。”
                          汤罗哼了一声。“你还提这件事?他让你到太子身边,我也给你找到了机会,我以为你会把握住的。”
                          “您说的机会,是宫宴上‘假装无意’地救太子一命吗?”汤子期撇了撇嘴,“一来那鲛女并非真正的刺客,就算他事先不知情,也很难伤得了他。二来就算我出手救了他,我的来历师从,都得想个故事糊弄过去,而且他还未必相信。麻烦的地方实在太多,我是做不来的。”
                          “所以你是故意自曝身份?”
                          “也说不上故意不故意,只是顺其自然吧。”汤子期不在意地道,“人生要是有些事不能率性而为,凡事都得步步为营,可太累人了。”
                          汤罗神色不豫:“是,你从小就主意多,反正我是管不了你的。”
                          汤子期还想说什么,却见汤罗面色黯淡,眼眶下隐着深深的阴影,她不禁敛容道:“老师,雪吟殊这次召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汤罗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她,汤子期扫了几眼。“这个王坎,也太大胆了吧。”
                          “我本以为与吟殊的冲突还能再拖一拖,现在看来是不能了。”汤罗语中有无限怅然。雪吟殊的心思他当然觉察已久,一直都试图去回避和化解,直到日前玉枢阁一晤,一切都再无转寰余地。
                          汤子期想了想,“那您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我还能说什么?王坎当诛,那是罪有应得。但我还是请他暂且压住消息,待我召回十八号后再行刑罚。”
                          汤子期眼中目光闪动:“您不该这么说的。”
                          “有什么不妥?”
                          “王坎所为过于卑劣,杀与不杀,早成定局。您觉得雪吟殊召您回来,是只想问这个吗?”汤子期看向她的老师,“若他连这种事情都要问,那他就不是我们担心和畏惧的那个人了。王坎要定罪伏诛,为的不单是惩罚他而已。缚龙城位处中州要冲,历来不受羽朝制约。他们并不是没有胆量杀一个月晓者重罪在身的兄长,而是要试试羽朝的虚实。”
                          汤罗沉默片刻:“那又如何?”
                          “月见阁的危机,并不是只有你我知晓。老师,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太子与陛下不和,月见阁左右为难的传闻早在暗中流传。因此王坎必须杀得快,杀得果决,才能显出朝中是上下一心。因为王坎一事是没有理由拖延的。一旦拖延,便足以说明朝中另有一股可与太子抗衡的力量。”
                          “可他还是答应了押后刑审的事。”
                          汤子期垂下头。正是因为他答应了,所以才更可怕。这种事情他本来是不应该允许的,可是现在却如此宽和,令她不禁想到,一个人想要动手掐住你的咽喉之前,常常会给予温柔的恩惠。但这些同汤罗说只是徒增他的忧虑而已,因此她只说道:“陛下早已不涉国事,太子实则与帝君无异。要是一国之君处处受制,那些下臣的觊觎之心就会更盛啊……”
                          “可我没有办法,十八号不可能放任不管。近年来,月见阁内部,也不是完全的风平浪静。”
                          汤罗没有接着说下去。多年来他手中握着那一份二十四人的名单, 去驱使其中的每一个人,了解他们的渴求和软肋,如履薄冰。先不提帝弋与太子的嫌隙,名单之上的人目前他还有把握控束。最令他不安的,其实在这名单之外……
                          汤子期心中一叹。虽然她对月见阁的具体事务并不了解,却也知道汤罗的为难。如今这个局面,对于汤罗来说,对月晓者的控制只能更加收紧,别无选择。
                          所以,那个人想要裁撤月见阁一点也不奇怪。他并不是没有相容之心,他也一次次地试探月见阁的立场,可是从灭云关到十里堡,他都失望之至。也许,他已经要失去耐心了吧。
                          “不说这个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汤罗看向她,“你……到底做何打算?”
                          说到自己,汤子期一下子轻松下来。“没什么打算呀,这园子很舒服,近繁华又似山野,空气也很不错……”
                          “子期!不要忘了你要做的事。”
                          “不会忘的。”汤子期停了一下,说道。怎么可能忘呢?有些事镌刻在人的血脉里,想忘也忘不掉。她从未忘记,她的一部分是为另一人而活的。
                          “那你在这霜木园……”汤罗声音中有些犹疑,“他为什么会让你来到这霜木园呢?”
                          汤子期却没有明白他在想什么,以为他只是担心自己无法接近雪吟殊,便道:“我在这里不会待很久的。”
                          “何以见得?”
                          “老师,一有涉及他们两个的事,你就方寸大乱,这都想不明白了吗?”汤子期并不掩饰自己的看法,“你心里清楚,他要动手了。可他手里并没有很多的筹码。我是那个人的棋子,到了这里,也就变成了雪吟殊的棋子。他怎么可能不善加利用呢?”
                          汤罗忽然抬起头:“我真的不知道,让你到秋叶京来,是对是错……”
                          “不管是对是错,你我都无法改变。” 汤子期声音慢了下来,“就像你向雪吟殊隐瞒的那些事情,注定也没有办法永远隐瞒下去。因为这世上除了你我,还有一个人知道全部的往事。雪吟殊一直在找她,也终究会找到的。到那时候,你苦苦保守的那些秘密瞬间就会变得毫无意义。老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一切告诉雪吟殊,也许还能给月见阁与他之间寻求一丝缓和之机?”
                          “不,不!”汤罗猛地后退一步,就像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答应过那人,不让他知道。至少不从我这里让他知道!”
                          “我会说服他的。”汤子期没有再劝说,只是说出这样简洁的一句。
                          汤罗有些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改变那个人的想法,那也只能是眼前这个姑娘了。她坦然地说自己是棋子,其实谁又不是棋子呢?只是他不知道,身为棋子,却紧握长戈,想要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是值得敬佩还是应该怜悯。
                          他这样想着,汤子期忽然又问了一个似乎也没什么意义的问题:“老师,我突然很想知道,你见到的他,都是什么模样的?”
                          “他一直是个孩子。”汤罗迟疑了,像是回忆起什么,笑了笑,笑中却带着一种凄楚,“他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七岁的孩子。”
                          “可他在我这里,却从来都是一个少年。”汤子期仰起头,霜永木的叶子簌簌下落,在着地之前,就飞快地融散掉,只余下枯残的叶脉,衬得她的声音透出微微的凉,“他看起来是那么自由,又那么寂寞。”


                          IP属地:北京14楼2017-05-10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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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木园并没有因为这一场不为人知的对话有什么改变,汤子期更没有。她仍旧早睡早起,辛勤劳作。当然这只是她的自诩,实际上这片园子没什么活儿可干,天然的雨水恰到好处,树肥不用经常更换,一棵棵几个人也合围不住的参天巨木,修剪枝丫都没办法做到。因此她的生活日常就是扫扫落叶,练练剑,给看林子的老爷爷端茶送水什么的。他虽然眼花耳聋,交流不畅,但笑容还是很慈爱的。
                            园子里头有个苗圃,种着一点花果蔬菜,看园子的人大可以自力更生。树木无须照料,她就安心在这园子里种起了菜。云地兰、红铃果……都是生长周期特别短的植物,偷偷用上一点帮助生长的秘术,大概半个月就可以上桌了。
                            红铃果做成果酱是最好吃的。这天晚上,她做好了一坛子果酱,就高高兴兴上了床。星光洒落在藤织的窗沿上,一切都很闲适,她几乎转眼间就要睡着。
                            不知什么时候,有曲声传来。
                            她忽然回过神,侧耳细听,月色一样澄澈的声音自远处来,沉静中透出一种哀婉。她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辨认出这是笳笛发出的声音,曲调隐约熟悉。她略一想,想起今天的日子,忽地就有些感伤。
                            她推开窗子跳了出去,轻盈地踏上枝丫,循着曲子的声音找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看见了吹响曲调的人。他在一株霜永木最高的那截树枝上斜靠着,宽大的月白色袍纱漫垂下来,随风轻轻摆动。她仰头去看,这个人身影与满天星幕重叠,飘然出尘。对她而言,这一切似曾相识。她曾见过有一个这样的人,在半空的星光下吹着笳笛,连吹的曲子,都是同一支。
                            她叹了口气,跳上错落的枝条,来到他的身边坐下。
                            雪吟殊一曲已毕,拢起衣袖,并不看来到自己身边的女子,只望着低低的一轮残月。
                            “你很想她吗?”汤子期轻声问。
                            雪吟殊略微侧过脸,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一丝的波动。他年年的今日都来到这里,吹响这一支曲,却是第一次,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到他身边。
                            这女子的出现,隐隐牵动暗中的一张网,可偏偏他不能确定,她究竟是敌是友。
                            可是在这个静谧的夜,隔绝了外界的暗潮汹涌。就算多一位朋友,也不算一件奢侈的事吧?
                            他终于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汤子期看着远处,扶着枝条轻轻晃荡着:“我见了你才想起来,今天是折仙皇后的诞辰。”
                            “知道我母亲生日的人很少。”雪吟殊道,“因为她从来不过生日。”
                            “为什么?”
                            “不太好的年景,到了五六月份,不管是水患还是旱灾、虫害,都会渐露苗头。这时候母亲总是忙于调度物资,统筹救灾,哪里有心情过生日?”雪吟殊道,“每到这一天,不过是叫我给她吹一支曲子罢了。”
                            他的目光微微垂下,似在回忆。汤子期说:“曲子是她教你的,对吧?”
                            “是啊。”雪吟殊满怀怅然,“她常常吹这曲子。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
                            “很好听。这曲子,我曾听过一次。”
                            雪吟殊有点意外。这支《归雁曲》是母亲所作,从未向外流传。母亲去世后,也许当世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完整吹奏了。
                            “你在哪里听过?”
                            汤子期没有答,只道:“我听说,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
                            “励精图治,勤勉治国——这是不是根本不像对一个皇后的描述?有时候,我也希望她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皇后。”雪吟殊转开头去,静静道,“而只是我的母亲。”
                            母亲对他来说是一个近而又远的词。她曾经威严端庄地走过大殿的长阶,让年幼的他迈开小短腿也无法跟上抓住她的裙裾;也曾在病床上握住他的手,温柔轻声说:“听啊,仙茏已经升起来了。你要领着大家飞的时候到了。”不管哪一种模样,她永远注视前方,目光坚定。
                            “‘羽族应该傲翔于世,令九州澄明。’折仙皇后这句话,一直被人传颂。”汤子期也望向远方,“可是,我知道这一定很难很难。”
                            他略诧异地转过头,眼前这姑娘的脸庞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华。
                            “很难很难吗?”他轻声说,像在自问,又像感慨,“从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包括我母亲。她总是说,眼前这算什么,不算难,再难的事情,也都可以熬过去。”
                            “其实有太多的事情,和难或易没有关系,只是必须去做而已。”她坦然笑着,“因为我也有这样不得不去做的事。”
                            “为了月见阁吗?”
                            “不是的。”汤子期仰起脸,“是为了我自己。”
                            雪吟殊不再说话,又静坐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但月见阁并不是你的敌人。”她在他的身后说。
                            他的身形一滞:“这不需要你来提醒。别忘了,你现在是个看林人。”
                            “好吧。”她有点沮丧似的,“那我就在这儿和一大片老树长在一起好了。”
                            像是有点不忍心似的,雪吟殊转回头来,脸上带着笑:“或者,明天随我出宫去吧。”
                            “要去哪里?”
                            雪吟殊想了想说:“碧府。”
                            “鲛海碧国,隐梁公子的那个碧府?”
                            “秋叶京中,还有其他碧府吗?”
                            作为一个长久关注雪吟殊的人,她自然也对碧温玄耳熟能详。雪氏与碧氏分别代表了羽族与鲛族的利益,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鲛国与羽国的未来走向。只是碧温玄此人,除了怠懒疏狂之外,外界并没有更多的评论……
                            “可不可以问问,我们要去碧府做什么?”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碧公子说,要找月见阁的人帮个忙。”
                            汤子期挑了挑眉。她的身份,虽然称不上什么秘密,但也不应该如此轻易地就透露给外人,一时不明白是他与碧温玄之间亲厚至此,还是他真对自己这个身份毫不在意。
                            “碧温玄这个人,是很讨厌的。”雪吟殊说了这么一句,眼中却透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碧温玄把那名夜闯碧府的女人的消息传给他之后,他自然也把汤子期的事情对他说了。没想到这人也根本不好好思索这背后的深意,而是兴高采烈地说:“她一定是月晓者。有个月晓者到你身边了,太好了,快快快,将这人借我一用!”
                            碧温玄以这样语气说出来的要求,往往都奇奇怪怪。本来雪吟殊是不打算搭理他的,然而今夜,不知怎么有种冲动,竟这么说出口来。这样凭着心情、浑无计划的话,他很久都没有说过了。他忽然觉察这一点时,心内反倒有点愉悦。


                            IP属地:北京15楼2017-05-10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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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见之章(第五章,我替万总发了)
                              次日他们来到碧府时,正是阳光慵懒的午后。雪吟殊也不叫人去回碧温玄,而是自己闲庭信步走进院子里。
                              三三两两白梨的花瓣随风零落纷飞,阳光斜斜地洒在枝条上,轻柔宜人。院子正中,一个少女在踢着毽子。她脸上带笑,踢出各种花样,要是掉了就去捡起来再来,看上去玩得不亦乐乎。梨树下的石案旁,坐着一个青年,他左手虚持着一本靠在石桌上的书,右手支着头,眯着双眼,似乎正在小寐。他们走进院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闲适懒慢、无所事事的景象。
                              碧温玄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旁边的温九想去叫他,雪吟殊却摆了摆手,随手拾起一根稗子草,轻手轻脚接近碧温玄。
                              汤子期有一种感觉,好像来到碧府的院子后,他整个人都轻快不少。他就像卸下了身为掌国者的那一份持重,像寻常青年般有了玩闹之心。
                              他拿着稗子草,就要去挠碧温玄的脖颈。可草枝还没触到他的衣领,指尖就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雪吟殊反应极快,赶忙收手旋身,空气中凝出的寒气一瞬间贴着身体掠过,打到屋子的门廊上,赫然是一片碎裂的白霜。
                              他一回头,看见阿执已经挡在碧温玄身前,心里暗叫不好。本以为她忙着玩毽子,反应不会如平日一般灵敏的,谁知一道寒芒先制,她的人也风一般闪过来了。雪吟殊赶紧扔掉稗子草说:“阿执别急,吟殊哥哥什么也没干。”
                              汤子期一旁看着,却忍不住微笑。人们都知道碧温玄的身边有一名厉害的少女护卫。只要有人对碧温玄不利,她就会奋力回护,不问原因,不讲道理。
                              外界还有传言,这个少女是一个魅,因为凝聚时出了意外,因此心智像个五六岁的孩子。碧温玄幼年身体遭遇过剧变,十分文弱无力,她跟在他身边,像个最忠实的护卫,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强大的秘术攻击力。
                              阿执不理雪吟殊,只是接连发出疾射的冰棱。她印池秘术造诣已深,空气中没有水,却把水汽凝华成冰,状似锐刃,速度又快,看上去十分危险。雪吟殊接二连三地避过,都没闲工夫再说话。温九忙叫道:“阿执姑娘!那是太子,你不是认识他吗?”
                              “欺负阿玄,阿执不许!”少女眼带怒气,嗓音清脆,手中已又结出透明法印。
                              雪吟殊早知她这脾气,今天怀了侥幸心理,此刻已经后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碧温玄却还在那里眯着眼睛,不动如山,雪吟殊恨声道:“碧温玄,不要装睡了!快叫住阿执。”
                              碧温玄这才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摇着扇子含笑道:“哎呀,阿执最聪明了。知道拿着痒痒草害人的都是坏人,应该打一顿。”
                              “嗯!阿玄不喜欢痒痒草,要打!”
                              说着话一片细密的冰幕已经朝雪吟殊笼罩过去,范围之大,左右腾挪间再难躲避。汤子期看着一颗心都提起来,同时又有点幸灾乐祸。雪吟殊贵为王储,遇上这小丫头也是没撤。这一招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但人要是被打中了一身冰水,免不了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雪吟殊一声清吟,身后忽然张开银白色的巨大光翼,整个人腾空而起,转瞬间已经悬浮在空中,俯瞰着院中。
                              看到他为了逃避追杀连羽翼都凝出来了,汤子期知道不能由着他们再闹下去,眼睛一转,捡起丢在一旁的毽子,灵巧地挑了个花式:“阿执阿执,过来姐姐教你踢毽子好不好?”
                              阿执看看天上的雪吟殊,又看看拿着毽子的汤子期,显然内心十分挣扎。这时碧温玄才对她招了招手:“我们不要管太子哥哥了,反正他飞上天去也打不着,不如等他下来了,我再挠他。”
                              他轻声细语地一说,阿执的眼光就像从冰化成了水,她变回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跑到汤子期身边,叫着:“踢毽子!”
                              雪吟殊则小心翼翼地确认那姑娘已经不会再针对自己了,这才悠悠降落,着地后身后羽翼的光芒即刻消逝,恍若不曾存在。
                              “有人要是想捉弄我呀,我们阿执是不会答应的。”碧温玄得意地道。
                              “就你教出这样的好孩子。”
                              碧温玄也不理他,只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汤姑娘吧?”
                              汤子期忙着把毽子一抛,落在阿执的脚尖,惹得她咯咯笑了起来。她这才有空回过头来,向碧温玄眨眨眼睛道:“碧公子,我想,你不是专门找我来教阿执踢毽子的吧?”
                              “虽然不是玩毽子,但也是因为我们阿执哦。”碧温玄摇着扇子,一派悠然,“阿执,这个姐姐就是能救小鸟儿的人呢。”
                              “小鸟儿!”少女一听,一下子就丢掉了玩得不亦乐乎的毽子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她抱着一个大篮子似的东西回来了。
                              她看了看碧温玄,后者柔声说:“你自己和汤姐姐说。”
                              她这才凑到汤子期身前,给她看篮子里的东西:“鸟儿病了,不吃东西。”她比画着,“好多好多虫子、小米,都不要吃。鸟儿会死,阿执不高兴!”
                              她紧紧皱眉。汤子期看见篮子里是三只尚未长出羽翼的幼鸟,毛绒绒挤成一团,奄奄一息。她理解了好一阵子才明白,阿执捡到的这窝鸟儿,成鸟不见了,而幼鸟精心喂养了好些天,非但没有长大,反而越来越虚弱无力,眼看着就要死去。
                              碧温玄想了好多法子,甚至找了大夫来看过,都没有见效。秋叶京是羽族城市,羽族认为鸟类是最不可侵犯,也最自由的生物,凡人是不可以干涉鸟类的生死去留的。没有人会伤害鸟儿,同样也没有人懂得如何为鸟儿治病。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7-05-12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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