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剑圣修无情道，断人间情。从此世人以剑为道者多修无情道，然尚有情道绵延不可断。
遂言：天道无情，人道有情。
剑圣仙逝，一剑一刀流落世间。
一剑名饮，一刀称荼。
饮者，饮恨矣。荼者，是为靡靡。
此后数战一剑终，皆无爱恨情仇。

更细的红尘琐事已不可知。米罗和卡妙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算得上是两小无猜。
他们长在不思崖下，那可是个好地方。
传说昔年剑圣就是在不思崖上悟道。
正是武道初成的年代，西域五十四部勇武者，无不怀着问鼎的雄心壮志。米罗和卡妙也不能免俗，他二人当年并肩站在崖下，互相约定，“他日必站在巅峰之上，睥睨众生。”
后一朝战乱，平民流离失所。米罗和卡妙也阴错阳差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米罗往东去，误打误撞进了修罗域。
修罗域域主——
闻名不如见面，来人自报名讳道，“修罗。”
胆大如米罗，也不禁“咦？”了一声。原来域主名为修罗，却除了寡言少语外与常人也无甚么不同，浑不似传闻中长着三头六臂呢。
不如说是因他名为“修罗”，所居地域才得名“修罗域”。说是域主，偌大修罗域也只有潜心悟道、不谙世间事的域主修罗一人。
修罗域地方不小，米罗就住下了。
修罗极擅使刀，挥手即有刀意，吹毛可断，显已臻入化境。他看了些日子，见米罗一心想学武艺，根骨上佳，就收了他当弟子。
修罗是个好师父，带他登高望远，饱览当地秀色，又或走遍大街小巷，观阅市井世情。
正所谓人生百态自有真义，世情之中也蕴含许多道理，大道三千，万变不离其宗，米罗看得越多，心中越通透，对刀意亦有助益。
十年流水般过去。
懵懂孩童已长成了翩翩少年。
这十年间，米罗也杀过恶徒，也曾替穷人打抱不平。并非所有人都对他心存感激的，甚至还有反过来说他的不是，道理讲不通的。
米罗心头百般滋味，如海水波澜。他心知自己找到了“道”：他要修，就修有情道。
于生机中悟道，练有情刀法必要修有情道。誓要看尽世间百态、人生苦短、儿女情长、江湖风云变幻。心中有情，刀自有情。

与米罗不同，卡妙是其师父寻得的机缘。卡妙天生剑意，是极好的练剑苗子。他被寻梅真人收作弟子，耐心传授化寒冽霜剑谱。
会了剑法，卡妙又细细体悟起他的剑道。
有情道无情道，听名字他就有意选有情道。人有七情六欲，无情道岂不是罔顾人性？
谁家少年不曾做过仗剑江湖的梦？
横刀立马，快意恩仇，作个侠客。
只可惜卡妙的师门有道家渊源，是无意去江湖上争个名堂的。卡妙唯有五体投地谢别师父，独自下山去江湖之上悟他的道去。
一人一剑，一时风华无双。
米罗在修罗域中过得不知岁月，他也给卡妙寄过信去，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心灰意冷之时，米罗也暗暗劝自己放下。卡妙他已将你忘了，如若不然，为何不来寻你？
忘了，又或许只是被滚滚红尘迷住了眼。
米罗把这疑虑按捺在心底，对有情道又有了些旁的体会。他却不知，他那寄出去的信在江湖上引起了什么轩然大波——
修罗域本是埋葬着剑圣一刀，“荼”，的刀冢。
刀者，凶器也。
不但江湖上的刀客们对这传闻神兵兴致勃勃，就连那九五至尊也命人去修罗域寻找。
那把凶刀，流落在外，终是个祸患。
祸患。
江湖上乱了，雪花般纷纷扰扰的消息也乱了卡妙一颗冰心。那些刀客为着杀人夺刀，却不想担骂名，都说修罗域域主持刀不报，恐有祸心。分明是极恶之辈，而非纯良之人！
说得起劲的领头那人还拿出了证据——
米罗，米罗！那信上分明是米罗的字迹！
那是卡妙第一次用剑杀人。至于卡妙——
他的道心乱了。
化寒冽霜剑法本是出世的剑法，卡妙修有情道本就发挥不出十成十的威力。如今又为一己私欲剑上染血，道心乱，险些走火入魔。
后来为了自保，卡妙只得以杀止杀。
他的初心却在这时间变了。

当时卡妙手中之剑只是寻常，不寻常的是他的剑法。和一游侠儿拼杀之时，断了。
那柄黑沉沉的剑就是在一个平凡无奇的剑冢内找到的，没有名字，却远胜世间名剑。那把剑与他的剑法相呼应，使之威力倍增。
卡妙的名号也是那之后闯出来的。
白衣青发，一柄“寒鸦”诛天下。
——他为那把剑取名“寒鸦”。
米罗这边却是反倒安定下来了，因为刀意凛然几乎战无不胜，他已背上了“刀魔”的恶名。想杀人夺刀的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恶名怎样，不见“江湖侠士”们毫不关心，重点是修罗域内除修罗外没人对付得了他！
谁想去找死！谁敢去找死！
更有一批人心中微动：反正他们在修罗域久不入江湖，以米罗的武功，完全能够跟最近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武林新秀叫板。
修罗域再出一位盟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然而在更多的人眼中却是：
祸患。
这样的刀客怎么不会是心性残忍之徒？
传着传着，就成了：那米罗其实的确是心性残忍之徒。
江湖人就在想要夺刀的有心人的鼓动下、在渴望战胜强者的骚动中悄悄集结起来，就在武林大会选出新一任武林盟主的前夕把修罗域围了，放了一把火。
“……那米罗的威胁想必你们都看到了，上数几千年，能够祸乱天下的，都是魔道中人出身……米罗却是这些人里面最为特殊的存在，他虽然不是魔道出身，但其狼子野心之强，却是你们都无法想象的。现在你们不对付他，早晚这个江湖上将会没人能治得了他。”说到这里，夺刀不成的男人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道，“我便是前车之鉴。”
一场大火，将偌大修罗域烧成了绵延焦土。
在塞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卡妙心湖风平浪静，如死水一潭。他心知再去看一眼，就是时候做出决断：修无情道，还是固守旧念。
于心死中悟道，无心剑法更兼修无情道。自此任他世间百态、人生苦短、儿女情长、江湖风云变幻，一颗冰心再起不了波澜。
“米罗……”只是，心中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卡妙决定在修无情剑前去修罗域看米罗一眼，若真的……他便死了心，修他的无情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卡妙刚入门时，他的师父曾问他何为“道”。当时卡妙答的是“从心所欲即为道”，“那自然是，纵横四海，浪迹天涯，若得遇一人，既为对手，又是知己，相知相惜，快意人生。”
“你可遇见了那人？”
卡妙点了点头，复而又摇头，不置可否。
他的师父长叹一声道，“若遇见了，即便不能相守一世，亦可相惜一时，莫留遗憾。”
可惜，卡妙为修无情道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又如何能唯独不忘他米罗是何许人也？
如若不相忘，定当相守一世的。
只可惜……
只可惜这世上，多是造化弄人。就在卡妙来修罗域前三日，米罗收拾行囊出域游历了。
尊师修罗，为护他而死。因而卡妙与全须全尾的米罗错过了，他来到修罗域时只看到了断壁残垣，和一个面目全非的新墓碑。
……第一个字已不可辨，只认得一个“罗”字。
——我来得太迟了。
真看到了，卡妙反而丝毫未觉心痛。
一颗死去的心要如何痛？
天何苍茫，岂为世人悲欢而动。卡妙怔住，忽然之间像是明悟了，天无情，人何有情？
求道者一直在向天道靠拢，那便是有情向无情靠拢。又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更云天地不仁，所以视苍生如草芥，因而有佛。
天不度苍生，便有佛来度；
天不久世人，便有道而自救；
天不怜万物，便有万物自怜起而成妖——
天道，从来都是无情道。
卡妙亲手为坟头添上新土，洒酒为祭。又久久坐在坟前，默然无语。出域，再没回头。
他把他的心一同埋在这里，修了无情道。
记得入门之初师父就曾说过，修道之人，既不能节欲，也不能纵%欲。纵%欲之人，固然容易道心不稳，误入歧途。可节欲之人，也容易矫枉过正，反倒失了人之本心，就算修道，也只修成个无情无欲的活死人。
极情道，无情道。一念之差，万里迢迢。

辗转流离，最后方才回到不思崖。
只不过年幼之约是在崖下，现已登顶。
米罗目光如炬，自有一番风流气度。此时的他早非当日在修罗域还未出师便遭人围剿的落魄刀客，在红尘之中来去，他身上非但未见市侩之气，反而越见出尘。兰发青衣，佩长刀，俊逸少侠风华正茂，如世家公子。
在不思崖顶，他如愿见到了卡妙。那人面色莹润，皎若明月，望之如神仙中人，无形之中便令人心生不敢亵渎的高洁禁欲之感。
卡妙道心已成。
在外人看来，他的气质一日比一日飘然出尘，即使一身寻常衣袍，也更胜神仙人物。
是以，不思崖上比试的人都在围攻他。
米罗自然深恨他人以多欺少。远远看见，冷冷一句，“不知深浅的萤虫也敢自比皓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遂见卡妙出剑。
真是说不尽那一剑的剑意。默者素素，妙机微微，天道无情，我自有情。必亲向死而还生，方能识得真意，得证大道。红尘三千，孤鹤远行，天道无情，独我得之。必先舍生而往死，方能放下一切，得大自在。
米罗看得晃了眼，等不及就要和他相认。
“你们居然以多欺少，不是君子所为！卡妙我来帮你！”米罗喊完就上，惊掉众人的下巴。唉大哥你等等！哪看出来的以多“欺”少了？众不敌寡才对吧！你这拉偏架也太明显了！
迎战的人愈多，后又渐少。最后只剩一人，以长刀对上卡妙的“寒鸦”剑。刀是好刀，使刀的人也似曾相识，不过这于卡妙是无有甚么区别的，“卡妙孑然一身，有何可惧？”
无所有，自然无所惧。
“卡妙！你不认得我了么？”米罗大惊之下抽身急退，这才让卡妙的剑堪堪划破衣角。
修炼了无情道的卡妙，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漠，或与人交战、同“死而复生”的米罗久别重逢，也很难有什么过于激动的情绪流出。
卡妙眼中只看得到米罗的刀！“寒鸦”震颤。
问世间一者何？偏生这无情剑、有情刀！
皆为证道者。只得一战，唯有一战！

刀剑和鸣，两把神兵确实影响了米罗与卡妙的心神。米罗的出刀一斩竟从未见其刀身。
凛冽刀意唤回了卡妙的心神。
一点一滴，都是米罗对有情道的体悟。
那一刻，卡妙的速度是极慢的，“寒鸦”剑一寸一寸从剑鞘之中抽离。寸寸冷光，逐渐填满了米罗的眼——卡妙仗剑傲立于不思崖之巅。
这让米罗的战意前所未有地高涨。
轻轻地一声铮鸣，亘古冷意随着这平平无奇的一剑刺出，忽然便冷冻了米罗全身。
不是冷，也不是杀机，而是剑意。
无情道的剑意如同冰雪，与有情道烈风般的刀意激烈碰撞！狂风卷了溯雪，如流水，滚滚而下。亟待收手之时才惊觉已是不能，缘来早已辨不出是神兵的意志，还是两人的。
卡妙比米罗早发现这一点，却无力回天。电光石火之间他隐约触到了“道”，只是一点。
风狂雪骤，只停在米罗眉心前一寸处，说收便收，说停便停，上一刻他还在风雪之中无法动弹，这一刻却似乎雾散云收，一切都平静了。米罗的刀却收之不及，伤了卡妙。
……是了，修无情道时间太短，他还做不到收放自如。只是当初迎战未曾想过收手罢了。
——为忘情而修的无情道，终归不足挂齿。
即便如此……还有我可以做到的事……
一剑点出，卡妙在最后关头硬生生让剑刺偏了方向，竟是把脚下山头都劈碎一半。他口中鲜血汩汩喷涌，随手撑着剑跪下了。一剑之威，山摇地动，卡妙和他的剑一起朝着崖下坠去。米罗急伸手，却拽了个空，却听清了卡妙的低语，“……即做你刀下亡魂，也好过修无情道，做这无情无欲的活死人。”
“……这便是我循的‘道’。”可惜物是人非，旧梦难寻。卡妙再也凝不住眼中的冷漠，“有情道终比不过无情道。米罗，是你……败了。”
言语未竟，形影不曾。顷刻之间，天人永隔。云海之下又哪里还寻得到卡妙的影子？
米罗似失了魂，双膝跪地，久久不能动弹。
怎能忘了呢？最初缘不是想求道。
世间大道何其多，我想求的，不过一个你。
他宁愿大哭一场，就像卡妙当年那样。悟道者冷心冷情，也至情至性，与其七情郁结于心，不如痛哭后遗忘。可是，真能遗忘么？
卡妙错在为忘情而修无情道，米罗修有情道，却因卡妙修无情道而误认为对方忘情。
因果已定，大错铸成。
这一战以卡妙坠崖告终，米罗在跳下去寻他之前把手中长刀丟下不思崖。无视观战一众手中灯火影影绰绰，仿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火一般。天上一轮明月高挂，清冷如昨。
—完—
年少诺休轻许，重重鬼火照迷途。
因缘际会恨不成，一错。
莫道有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