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慧立在洞府之中。
很多年后清容每每梦回时想到她，总觉她同寻常贵女似乎生来就不一样。
容貌美丽柔弱，又最爱笑。
偏偏是琴书一脉最强悍的雷法入道。
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明明锦衣玉食的小公主初初被师父拐来山里，也不哭不闹不提亲人。

也像此时听闻家中巨变，端慧只紧捏着凤栖闭眸站了片刻，
再转过身来，眼里已是一片清明。
像幼时一样不哭不闹，弯了弯眉眼开口：“父母生养之恩不能忘怀。求师父允徒儿下山往江都一探。”
少女望着真人捻须不语的模样，
复想了想转向清容继续说：“师父已是渡劫之能，不好插手尘世间的事，若是放心不下，可否让师兄陪我走一趟？”

她语气平静的仿佛谈论山里的云雾，捏着琴弦的手指却勒出血印来。
凤栖琴，南海沉木所制，传言此木曾是凤凰所栖的梧桐。
是败逃往江都的圣人，曾与百忙之中亲自送上太华来的。

清容跟着师妹下山。有心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
师妹的母亲和兄长早就被接回门阀的娘家。
她此番下山，唯一担心的不过是身在江都的父皇。

这位圣人在史书上定论如何恐难决断。
他曾阴谋废了兄长登基，却也勤政图强，
修筑运河交通南北，发兵征战抵御蛮族，圈地试行科举为了寒门与世家相抗。
然而工程巨大劳民伤财，
征战多年同蛮族交恶不说，同补天岭的修道者也结了仇。
如今天下怨气滔天妖魔横行，门阀世家也因为利益受挫同皇室闹得不可开交。
身为墨者弟子，又解了陈地之困的李重秀反旗一举，可谓一呼百应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行至了山门前的传送法阵之中。
清容见师妹抱琴站定，也不迟疑，熟练的两指合拢画符启阵。
片刻晕眩之后，两人稳了稳身子看去，却是一片山林。
芳草古木，溪流潺潺。隐隐有花香伴着灵郁水气从远处飘来。
端慧愣了愣，疑惑的看向时常下山游历的师兄。
虽然不知这是何处，显然并不是儿时同父皇母妃乘龙舟南下见过的锦绣江都。

清容被这样盯着，有些窘然的解释： “自你父皇去了江都，收拢了势力，就将江都及其临近的传送阵尽数破坏。
好在水路尚可通行，我便启阵来了终南。
这几日寻一南下的船家，行至上淮再设法进城去。”
端慧听他说完，双手交握点了点头：“还是师兄想的周到。”
抬头看了眼天色，抿唇道：“我观天色已经不早，师兄又方同师父游历归来还未歇息就陪我走这一趟，定然很劳累，不若我们先寻个地方安顿一晚吧。”

清容自筑基后，常与师父外出游历，鲜少有同师妹这般单独相处。
见娇柔美丽的师妹不但不生气自己做事不利，反而关心体贴自己，脸上忍不住的烧起来。
好在天色渐暗，他忙急急踏上飞剑行到前头带路：
“此处不远有间别院，主人家姓谢，是此处的富豪。
他家公子同我在帝都有些交情，不如我们去那里借宿一晚再做安排。”
端慧御剑跟在后面。她盯着看了会年轻剑修师兄通红的耳垂，便低眸应了一声，不知想些什么

御剑而行，越过脚下起伏绵延的树顶。
天边正是橙红的圆日缓缓下沉，将身边的层层云朵染成熊熊火焰。
时有雁鸟结群归巢，从二人身畔鸣叫掠过。
待端慧跟着清容猛得俯冲而下时，雾气伴着夜色渐渐弥漫开来。

灯笼昏黄的光亮在雾气中勉强的穿透出去。
二人稳稳停住收剑，面前是高深广阔的庄园。
粉墙黛瓦，朱红正门。
两座石狮子张爪戏球，在升腾的夜色阴影里显得有些阴森。
隔着深深院墙，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和佣人们轻浅人声从庄园内的高楼里泄出些许。
师兄上前扣门时，端慧仰头看见门正中高处的牌匾：谢园

应门的侍从也是旧识，一见清容便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
急急行礼喊着仙长真人便将二人往院里请。
热情的颇有些古怪了。
师兄妹相互交换了眼神便跟在其后。

一路分花拂柳，行过假山花园，廊桥影壁，绕过高楼画栋，端慧心里暗自惊诧。
此处随离帝都不远，却也只是乡野之所的别院。
而这院里布置井然。闲情意趣的风雅华丽，虽不及皇家，但比她母家酉阳段氏的宅邸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沿路见到的仆从，多面色惊惶，却也没有过于惶恐失礼
不多时，二人跟着侍从入了主屋正堂。

初春的凉意未尽，堂中异域毛毯下的地龙便也没停。
层层帷幔后，一个眉眼温婉的贵妇人正搂着幼童，坐在正中的黄梨花靠椅上等候。
见二人前来，妇人忙放下儿子立身行礼。
清容带着师妹回礼看去，那妇人正是谢公子的夫人谢柳氏。
谢柳氏也出生豪商之家，此刻面色苍白憔悴，礼数也丝毫不乱。
她轻声细语招呼仆从上了茶点，引二人入座，微微迟疑便开口道：“二位仙长临门，陋居蓬荜生辉。
只是郎君身在帝都久未归家，近日家中又出了些事。招待不周，还望仙长们不要责怪。”

主人家既然已主动言及“出了事”，身为斩妖卫道的太华弟子自然无法冷眼旁观。
端慧纵然忧心父皇，然如今局势纷乱不能言明身份。
何况传送阵既毁，南下一途又将有求与谢家的商队。
她抬眼望向师兄，见他面露犹豫。
便知师兄顾忌自己行程，却又不忍对友人的亲眷妇孺坐视不理。
端慧定了定神，在一片沉默里恳切开口：“我与师兄虽道法浅薄，但如今既有缘至此，若夫人有为难事，自当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