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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长安/原创】《谁辨他乡与故乡》(CP:端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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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李亨早似乎早就料到李琅琊要来求见,所以他并不曾表示出一点诧异。
“陛下对臣不满之处,还请明示。”李琅琊居然也不找托辞,见面三跪九叩之后就开门见山。
李亨一愣,他本来准备听李琅琊说上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以他的性子素来如此,可他哪知道李琅琊一见面便如此直白。
年轻的天子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
“……这……老丞相弹劾江淮租庸使,说他敛财太甚迟早要失掉民心。”
“臣斗胆,江淮租庸使何时敛财?”
李亨伸手去桌上拿了些东西。“朕这里有表单。”
李琅琊接过去仔细看了看。他翻得快,似乎早就知道结果。几下看完,他双手一举,恭恭敬敬把折子递还给皇帝。
“臣敢问,江淮地区尚未遭受战火殃及,若不在此地加收重税,何来军费?”
皇帝笑了笑,没有做声,只是轻轻翻动着桌上的折子。李琅琊感觉心里不对,抬头看了看。李亨正盯着桌案上跃动的烛火,白皙清秀的面孔上挂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没等李琅琊重新开口发问,李亨就轻飘飘地丢下折子来。李琅琊捡起来翻了一下立刻脸色大变。
“铸新钱?!”他失声惊呼,“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那说要铸新钱的折子是户部侍郎第五琦上的,折子上建议皇帝铸造以一当十的“乾元通宝”。
“陛下不可!陛下可曾记得弘孝先帝时曾经铸过乾封泉宝?那时根本就行不通啊!”李琅琊大急,“铸造新币一事也非第一次实行了,次次都是败笔啊陛下!”
李亨沉吟着。“可租税不能再这么收了,这样迟早得出乱子。”
“这……”李琅琊一时语噎。其实铸新钱,以一当十,更是变相敛财,只可怜天下百姓不懂这些,只能受朝廷左右了。何况新币一出,谁知道物价上不上涨、商人是否抵制、老百姓是否私铸?到时候即便军费有了,可市场一乱,什么都免谈!
李琅琊感觉到口中微微的苦涩。这棋太险了,可他也确实明白,这实属无奈之举,开元通宝的地位哪里是说动就动的?
“朕已经让中书省拟折子了……你意下如何?”
李琅琊深吸一口气。皇帝的话说得隐晦,但他在朝为官也不算时日太短了,还是听得出来皇帝话中有话。中书省拟了折子交付廷议,到时候最终准不准还不是门下省宰相的一句话。如果李琅琊顶不住朝中压力,这铸新币,就实现不了,到时候皇帝怪罪。如果李琅琊顶住压力,到时候出了事,他也得受牵连。
皇帝进退两难,他也进退两难。李琅琊苦笑,这路是自己选的,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
“臣谨顺圣意。”
李琅琊说罢抬头,却突然顿住了呼吸。他此时与皇帝离得颇近,新皇的面孔半没在烛光形成的阴影里,多了种暧昧不明的意味来。李琅琊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不可胡思乱想,可皇帝的下一个动作让他心头剧震——新皇抬起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地想要触碰他的发髻。李琅琊没戴官帽,那一头黑发在烛光下泛着乌油油的色泽,煞是好看。李琅琊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就想躲闪。
“啊……”皇帝立刻觉察出自己失仪,收回了手,讪讪地转过头去。
李琅琊感觉冷汗涔涔。“臣有罪。”
“何罪之有?”李亨苦笑,“下去罢,朕交代的事情卿别忘了。”
李琅琊拜谢退下,一出门他就紧走几步来到廊下,连连喘了几口气。方才李亨那一动作实在是把他吓得不轻。他扶着廊柱,也不管是不是失态,干脆就那么坐了下来。
这边八重雪带着腰刀正在廊下巡视。走了没两步就见李琅琊居然坐在那里。八重雪皱皱眉,走上前两步,抓住李琅琊的手臂,手下微微一吐力就把他托起来。“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李琅琊惊得抬头,一见是八重雪立刻松懈下去。“雪将军……”
“怎么了?”
李琅琊看看左右,把八重雪往外头带去。
“……皇上要铸新币,我呢……哈哈……”他苦笑着摇摇头,那言下之意谁都明白。



156楼2010-02-20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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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琅琊居然毫不动容。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从从容容道:“是他给的。他是故友,如今已经叛变,我烧了这些,断无异常罢?”
    颜月筝脸色苍白,转身便走。跨出两步,她猛地回过头来,她已经忍了很久了,很久。她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关心的女人,这场婚事从开头,就是个错误。颜月筝伸出一只手按着胸口,用颤抖的声音道:
    “……你真的……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李琅琊神色略有松动。他柔声问她:“那你知道什么?”
    “我……”美丽的女人颤抖着,用双手捂住了脸,“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在我还不曾嫁与你的时候……每回出门,那个人——你——你和他——”
    “月筝。”李琅琊的声音响起来,依旧平平淡淡的,但仔细分辨,那其中似乎有一些极其隐晦的悲伤,“那你为何还要嫁给我呢?”
    “我——”颜月筝一时语噎,她狠狠地瞪着李琅琊半晌,可突然她就哭了出来。
    “你们这些男人……”她眼中盈满了泪,咬着牙一字一顿,“整天满口的军国大事,仁义道德……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敢妄评!”她笑了两声,“……可你们有时候什么都不敢面对!李琅琊……你枉为男子,枉为男子!”
    “呵……”李琅琊居然没有发火,好像不想与她计较或者干脆承认了一般。他抬起头温柔地看着妻子,“月筝,我明白你心里苦,你忍了很久我亦清楚,可是我也毫无办法。”
    话音一落,夫妻二人一时顿住,冷冷的穿堂风自外面吹进来,悄无声息地舞动着屋中的帐幔。
    “你放心。”颜月筝擦了擦眼泪,平静下来后神色重新变得坚定,可惜那种脆弱已极却偏偏要装出坚强的样子,让李琅琊也眼眶发酸起来,“可我是你的妻子,放心……我不是不识大体,不会碍你大事。”她说罢,转身快步离开。
    一声巨响,原本勉强合上的窗页被突起的狂风猛然吹开,屋里的所有帷幔,还有李琅琊满头的长发都随着风狂乱飞飘起来。李琅琊立了片刻,慢慢踱回火星四溅的火盆前面。仿佛没有感到狂风扑面,他举起手中的东西,那是竹笛和那枚精巧的小核舟。那个核舟,他也忘了已经戴过多少年。李琅琊望着它们,僵硬地笑了笑,然后重新把它们投入火中。
    他转身,走到窗前,用力合上窗子。
    “要变天了……”他低声自语。                                                             
                                                                           (未完待续)


    158楼2010-02-20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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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皇甫端华站起来,一手仍然搭在佩刀上。他难得地没有穿战袍。一身黑色锦衣裹在身上,本来高挑的身材,加上他那种冷漠已极的神色,整个人简直像岩石冰块一般不可接近。
      “你都不问问为何么?”崔乾佑竟然觉得有些失望。
      小将连手指都不曾动过。“不该问的,我不想问。”
      崔乾佑挫败地挑了挑眉毛,却突然听见皇甫端华问:“是不是灵武出兵了?”
      “是。”崔乾佑一手支着脸,审视地打量他,“估计他们要直进,安将军咸阳一线首当其冲,人手不够——”
      “罢了!什么首当其冲人手不够……别是军中无将罢?”皇甫端华仍旧站得笔直,却不阴不阳地丢来一句,卡住了崔乾佑下面的话。
      “……”崔乾佑一愣,随即火冒三丈,“混账!谁说我军无将的?!”他清楚地看见对方眼角讽刺的意味,于是火气更盛,“皇甫端华,我奉劝你最好收敛些!你再能打仗,当初也不过就是我手下败将!”
      “是啊!”端华挑眉,眼底神色冰冷,“在下也正对此事奇怪得紧呢!想当初我在唐军效力时不过一个小小裨将,不曾立下任何战功,将军您怎么就那么费尽心思地要招降在下呢?——连在下这样的败军之将,都当了稀罕,您说您这不是军中无将是什么?”
      “你……!”崔乾佑给他抢白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这小将居然还有这样的口才。
      皇甫端华懒得看他一眼,他转身欲走。
      “等等……别怨我不曾警告你,皇甫端华,你这么说话,还想不想给自己留后路了?!”崔乾佑大吼。
      “退路?”一丝笑容浮上他嘴角,端华转了半个脸,乜斜地看着崔乾佑,“我当年在金吾卫的时候,说话比如今还要唐突,您还没领教呢。”没等崔乾佑再次暴跳如雷,他已经一甩衣摆转身就走。
      “在下领命——告辞!”
      一些晶莹的水光浮现在端华的眼角,但他疾步而行,那些水光很快就干涸在风中了。
      退路?他还要退路做什么?他皇甫端华,已经失去立场,无法在天地间立足了。他早就听说了——也该料到,当时误传自己叛变,皇甫家立刻上书李隆基,毫不留情地将他逐出家谱,不再认他这个儿子了。好罢,他原本也无所谓。
      原本,这世上,能全盘接受他唐突语气,并且依旧温柔的人,也只有一个。如今连这个人他也失去了。
      他之所以活着,只是有个执念,想再见李琅琊一面,无论用何种方法。
      仅此而已。
      房琯大军终于出发。房琯把军中事务统统交给了给事中刘秩与李揖二人。此二人皆为进士出身,哪里能多懂兵事,不过读了些兵书,能将兵法讲的滔滔不绝而已。房琯却也一厢情愿,认为这二人必有大才。
      “叛军人数众多。”
      有人如此劝过房琯。但老丞相不听。他把军队一分为三,按照常法三路进军。副将杨希文率领南军,刘贵哲率中军,李光进率北军。中北二军为前锋。事务交与李揖与刘秩。
      朝堂上大臣们吵成一团。房琯亲自领兵出战,反对派大臣们找不到发泄对象——便是房琯在此,他们大约也不敢说什么——只得把矛头对准为数不多的支持房琯之人——只苦了这几人,在朝堂给人指指点点一刻不停。
      李琅琊始终一言不发,他对一切都采取冷漠而回避的态度,只求独善其身,不求功业。其实他看得分明,当年潼关他曾经亲身感受到宦官监军的大弊,此番弄两个进士出身、不知兵事者监军指挥,将领与之必然失和。这和宦官监军相比,并不高明到哪里去。李亨那边他自知劝不动,于是亦不去劝。
      他其实是蔑视这样的自己的。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自己正在变得更加圆滑,更加……像一个为官者。李琅琊明白,自己也好,房琯也好,还有其他人也好,甚至是……当时的皇甫端华也好……不管有多少矛盾,其实心里都是想为国效力的。可为何大家聚在一起,就如此之难呢?
                                                                              (未完待续)


      162楼2010-02-20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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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六)
        秋意已经渐深,自房琯大军出征以来,灵武已经有数日不曾下雨。天干物燥的状况下,朝中有几位大臣府上连着走了好几次水,此事经由所有人互相一传,立刻变得微妙起来,有人说是不祥之兆。李琅琊本来心中不安,被朝堂上人心惶惶的议论这么一搅,更加觉得烦躁之极。结果有一日他终于在朝房里摔了茶盏,指着几个造谣生事的甩了脸色。给门下省丞相这么一顿数落,那些官阶较低的,也不敢多言,只是私下议论,人人都觉得李琅琊如今脾气越来越差。
        李琅琊也气急败坏地发觉,自己以前那种好脾气不知哪里去了。他说是不管事,其实自从房琯大军出发,他心中就一刻也不曾安生过。要说他心中不急,那是自欺欺人。
        颜月筝也发觉丈夫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她知道他是劳心太过,可她劝不住。
        风在庭院中扫起满地的落叶,干燥的沙尘被扬起来,吹上窗棂。李琅琊下手中折子,想去关窗。他伸手去推那窗扉,却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阵隐隐的钝痛。勉强关上窗子,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谁知道喉咙里一下弥漫开了浓厚的血腥气。李琅琊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擦擦双唇,拿下来看时,素白的手指上虽然什么也没有,但口中血腥气依旧浓重。李琅琊走到桌子前,抖着手端起冰凉的残茶一口饮尽,咬着牙全数咽了下去。
        他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其实他早就怀疑自己身体出了岔子,早在长安城的时候,种种征兆就已经暗暗显了出来。
        他根本没和妻子提此事,但是他没料到病来得那么快,快得来不及他自己悄悄去找太医。也就是第二日晚膳的时候,颜月筝注意到了他时不时压抑着的咳嗽声。
        “你怎么了?”
        “啊?——有点伤风。”李琅琊拿箸的手指顿在半空,然后收回,不动声色地想掩盖过去。可那些咳嗽实在不合时宜,李琅琊起身,掩着口疾步往外面走。
        颜月筝站起来便跟着跑了出去,美丽的女人身上长长的云锦,在夜风里随着她的步伐飘动着。
        李琅琊扶着廊上柱子,颜月筝看见他举起素白的衣袖轻轻擦着嘴角。颜月筝的脸上蒙着一层冷冷的月色,她慢慢走过去,冷不防一把抓住李琅琊衣袖,借着朗朗的月色,她看见那只袖子上面有几丝深色的痕迹,一种浅浅的血腥气在风里很快散尽了。
        她喘着气看着他,突然扑到他怀里,把他死死地搂住。李琅琊也不挣开,也不回应,半晌他才抬起一只手拍拍妻子乌黑光亮的发髻。
        “月筝,不必担心。我明日便去找太医。”
        “你这是在自己糟蹋自己啊!”颜月筝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你要有个好歹……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李琅琊僵着身子,他转身往廊子那头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突然问出的一句话,叫颜月筝全身一颤。
        “我若是命不长久……你就找其他人嫁了罢。”
        “……我不。”女子娇柔的身体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两人的目光绞缠在一起,倒像是一场不同寻常的对决。半晌后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在某些方面,他永远不如妻子坚强,永远抗不过她。
        李琅琊对着颜月筝伸出一只手。“我明白了……月筝,你过来。”颜月筝一愣之后立刻明白过来,于是粉脸一直红到耳根,但她的眼里渐渐浮上一层浓重的悲哀。
        ——因为她不愿离开,所以他想留下子嗣给她是么?他就那么想死?
        “愣着做什么?”李琅琊见她不动,干脆一把抓住她手腕把她往房中带去。
        心中纵有千般不甘,万般怨恨,又能如何?颜月筝殷红的唇被自己咬出了一个深深的惨白印痕,她的抵抗很是微弱,也很是不坚定。
        这边安守忠在离咸阳几十里处按兵不动,当听说灵武朝廷派的是宰相房琯统帅军队时,安守忠不禁拍手大笑,一介迂腐老书生还想统帅几万大军?他知不知道兵书上写的东西其实只能做参考?战场波诡云谲,哪里是兵书上区区几行字就能说清楚的?这边正在嘲笑灵武朝廷鼠目寸光,那边兵士就来禀报,说是崔乾佑将军派来的援军已至。
        


        167楼2010-03-07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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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去会会。”安守忠站起来。先前送来的书信已经说了,此番带兵前来的,是唐军降将皇甫端华。他带了一万人前来。安守忠其实觉得奇怪,一个降将,无论如何也不能信任的,崔乾佑给此人这么多士兵,就不怕他带着士兵倒戈回去。
          其实崔乾佑的部下也问过此话。当时崔乾佑哈哈大笑。
          “他哪敢!以他这身份回去,还不立刻就被灵武朝廷料理了!”
          “可您看那小子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为救颜钧……”参军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他没准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
          崔乾佑收敛了笑容,狠狠地剜了部下一眼。
          “老子爱让他带!你们少多嘴。”
          部下噤声,当下不敢复言。
          “在下皇甫端华,见过安将军。”帐外年轻将军抱拳行礼。
          安守忠跟几个幕僚站在帐内,从撩起的帐门处打量着皇甫端华,也不说话。几乎是一见面,安守忠就感觉到某种不同于一般武将的气氛。一般来说武将性子大多比较豪爽,聪明的虽然也不会心直口快,但是至少没有像眼前这人一样的清冷——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端华依旧未着铠甲,那身黑衣随着庭下微微的风不断飘动,显出全身干净利落的线条。年轻将军俊俏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将军……就是听说这小子连下三镇……”
          “有意思。”安守忠抬起一只手抚摸下巴,眼里闪动的全是饶有兴味的笑意,“崔乾佑倒也真是能耐,这样的人都能招降了来。”
          当天晚上安守忠就明白崔乾佑这招降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
          开始安守忠手下还有些偏将对新来的皇甫端华抱有抵触,加上对方乃唐军降将,自然是看他不起的,故不愿让他参加晚上的例会。安守忠不动声色地平息了手下的怒火。于是皇甫端华坐到案前的时候,便发现有些偏将故意扭头不看自己。
          他笑了笑,心中释然。一个连自我立场都已然失去的人,哪敢奢求他人的尊重?
          “将军要驻守此地,等待房琯军队?”
          “……是。你有什么建议,说说。”安守忠坐直身子。
          “请恕在下不能同意。”端华轻轻施礼,但谁都看出来,他那个动作里并不包含任何的尊重意味,“将军当继续进军,直会房琯,不可在此等候。”
          “为何?”安守忠看着他,“想来房琯离咸阳也不远了。”
          皇甫端华站起身,他剔透的黑色眸子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安守忠。“房琯一介书生不会打仗,在下曾与之有过数面之缘——”他顿了顿,因为他看见其他将领眼中分明的轻蔑意思,“虽然那时在下位卑无缘与之交谈,但从他人语言中了解,此人在战事方面,总爱僭越。”
          “怎讲?”
          “就是分明不懂战事,还要指手画脚。”端华毫无生气地笑了笑,语气平直,“战场变幻,将军若坐等,必给迂腐之人以机可乘,只能进军,房琯等人不善应变,军中又大多为文官,只有突遇,才能使之措手不及。”
          帐内陷入一片沉默。有些人想要说话,可想想此人说的似乎确实有道理,只能咬牙不言。
          “何况,我……我军兵少。此地乃是平原,若是正面作战,不占便宜。何况……何况房琯后方官道畅通,粮草运输相对便捷,若是我军久持而不能西进,后果——”皇甫端华顿住,“罢了。将军英明,在下何必多言。”
          “……我凭什么要信你?”安守忠快速思索着,却近乎戏谑地打量着皇甫端华。
          修长的手指在黑色衣袖的掩盖下紧紧地握起,刀柄上的花纹硌得手指生疼。于是所有人看见那个黑衣小将站起来,高挑的身子微微弯下去。
          “在下随便一说,将军若不信,就请自便。”
          这种轻慢和冷漠的态度激怒了所有人。可皇甫端华面上神色泰然自若,他掀开帘帐就走了出去。
          “安将军!这小子……”
          “简直是混账,他简直把您都不放在眼中了!”
          “肃静!”安守忠道。他蹙起眉头,细细思索着黑衣小将方才的话。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按住面前图纸,不顾四起的反对声,他命令道:“照他说的做。不过,要让他打前锋。”
          


          168楼2010-03-07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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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九)
            陈涛斜一战,本来已经聚气些士气的唐军再次元气大伤,房琯垂头丧气地回到灵武,皇帝震怒,本来下令严惩不贷,几乎要将这老臣流放南方,朝堂上丞相李泌与李琅琊跪地苦苦劝谏,李亨终于收回成命,好生安抚房琯,却也不再像往常那般信任他。李琅琊心中冷笑,冷笑的同时又觉得心中暗暗生寒。
            至于新币一事更是焦头烂额,第五琦不但罢官,流放亦是免不了的了。李亨盛怒之下干脆把流放地一事交付廷议处理,这一招实在阴损,若有皇帝维护,大臣们还会多少收敛些,交付廷议,流放地可就不止千里之遥了。
            “柳州?”
            “呸!柳州!那太近了,早就说过他此举不妥,可他就是不听!”立刻有人跳出来反对。
            李琅琊皱起眉头看着众人,他倒是觉得太过苛刻,阴狠从来就不是他的作风。他不想把人逼倒绝处,那种滋味他自己尝过。
            “在下倒是觉得……贬谪柳州,处罚过重……”
            一只手按住了李琅琊的肩膀。他抬头,看见赵仪然不知何时立在身后。
            “李大人……听大人们把话说完罢。”
            “雷州!”
            “雷州倒也的确合适……”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平章事赵仪然冷眼看着,直到众人的议论平静下来,他才凉凉地开口。
            “……琼州。”
            “什么?!”李琅琊难以置信地看他,琼州?那可是真正的天涯海角啊!
            第五琦确是有才,原先又颇得圣宠,不知有多少人红着眼睛就等着这一日,可是碍于皇帝暧昧不明的态度和几位丞相的保全之意,也不好太过尖锐,以免招祸。如今平章事开口说要贬放琼州,一帮人心中暗喜,自然顺水推舟,保持沉默。
            李琅琊咬牙在桌案下推了推赵仪然。“他过不至此!”
            赵仪然也没看他,只是低声道:“圣意也。”
            李琅琊给这句话顶得一阵沉默。圣意也。他知道,单凭赵仪然断不敢说出这样的话。良心为何物?帝王家面前,一文不值罢了。李琅琊看了看赵仪然,缓缓地站起身。
            “忠州。”他吐字很慢,可却分外清晰。那语气太过坚决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惊诧地看他。忠州,不过是蜀中地区,这贬谪,可算得是很轻的了。
            “李大人……!”赵仪然大急,出言欲阻止他。
            “忠州!”李琅琊语气断然,“第五大人过不至此,谁要是再敢提雷州琼州一类荒蛮之地,折子就不要送进门下省来!”他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赵仪然望着他的背影,沉沉一叹。
            “我说,你居然真的敢把那些人都活埋了?!”崔乾佑的话是在责备,但是语气里却找不出多少责备的成分来。
            皇甫端华侧身坐在一张低矮的桌案前,身上黑色的锦袍拖曳了一地。他紧紧抿着双唇,直把那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抬眼看了看崔乾佑。
            “我没有。”
            “那是谁干的?”
            “是手下副将……年轻不懂事……”端华皱着眉头,似乎懒得回答他,“我已经军法处置了。”
            “咳!不过是唐军,而且据说也没多少人……埋了不就埋了!”崔乾佑抬手,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尴尬地放了下去,“你难接受……原也应当。”
            小将没有答话。崔乾佑看得出来,对方的心思早就不知散到何处去了。他为这个发现而感到微微的恼怒,不知怎的,皇甫端华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他手下败将,但每次面对对方的时候,崔乾佑总有种奇怪的挫败感。自陈涛斜一战,皇甫端华奇迹般地以三千人大败房琯五万大军后,燕军中就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与之作对。高位素来能者居之,若是一味攻击对方,反而会给别人留下把柄。故而端华回到崔乾佑那里后,明显感到言语上慢待他的人少了许多。可他仍旧不觉轻松,因为他心中看得分明,那些人,在心中还是看不起自己的。
            罢了,自己这样的变节小人,谁能看得起?他笑了笑,笑容苦涩。
            “我说你小子能不能不要总是愁眉苦脸?!明明是胜了,便是我明白你心里有疙瘩,可到底是——”崔乾佑略有不满地开口,却突然转移了话题,“潼关那边说——颜钧跑了。”
            


            178楼2010-03-21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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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华的手指轻轻一颤。“是么?”
              “你别装了!装给谁看?”崔乾佑撇嘴,“我知道,是你托人放走的罢?小子,你行啊!”
              “我没有。”
              “……你不承认便不承认罢,反正我也不在乎那小子。有时候硬气过头也不是什么好事,”崔乾佑摇摇头,举起身边酒坛,在面前酒盏里斟满了酒,“这小子算是运气不错,要不是你放走他,我是迟早要杀他的。”他顿了顿,放下酒坛,抬头看向端华,“是你救了他,可他倒没领你的情。”
              “我没救他……我亦不要他承我的情。”端华语气平静。
              崔乾佑挥挥手,一副挫败的样子。“罢了罢了!不跟你说这个!”他举举手中酒盏,“别想那么多了!”
              端华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倒酒。侍卫悄悄退出去,只听见酒液被慢慢倾在酒盏里,发出清亮的声响。端华放下酒坛,看着那盏子里不断晃动的清亮的酒液,他苦笑着,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对与李琅琊再见一面的执念,他发觉自己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半分兴趣。如果说唯一能唤起他几分兴趣的,大约也就是战场,可他却又害怕看战后的那些景象。端华抿了抿嘴,举起酒盏一口饮尽。酒的滋味很浓烈,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那边崔乾佑一样不开口,只是闷头自饮,大约也是为战事前途而担心。男人聚在一起,如果默默喝酒的话,那酒往往去得很快,于是坛中的酒很快便浅下去。
              端华无意识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按了按面颊。他脸上已然一片通红,但他自己却是没有意识到,他甚至不曾发觉,自己已经趴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崔乾佑凝神看着他,那年轻的将军以一个平素无论如何也不曾现出的姿势趴在那里,全身的黑衣现出柔软的姿态,他束发的丝绦散开了,长长的发披散在脸颊和颈边。本来白皙如冠玉的面孔显着一片灼热的浅红色,英挺浓丽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是了,即使是喝醉,他也依旧无法呈现放松的神态。崔乾佑看了他一会儿,叫来侍卫长,低声吩咐几句。那人得命,出去一回便带进来几名女子。
              端华在朦胧中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柔软与清凉,那是女人的手指在轻抚着额头。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如此轻易地唤醒——想当年他供职金吾卫,一月之内至少有好几日是这么度过的,哪回不是等到明月高悬,红烛燃尽才带着一身风尘出得花街柳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搂住了身边的女人,长久不曾发泄过的欲望,让他将女人一扯便放倒在桌案上。女子发出低低的笑声,伸手环上他的脖子。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袭来,端华猛然清醒了些。
              这不是他。
              他推开了女人。
              “恩?”崔乾佑一直闲闲地在一旁看着,此刻他笑起来,“怎么?”
              端华清醒了些,他努力抑制着一阵阵上涌的酒意。“我不需要这些。”
              “嘁——”崔乾佑皱着眉头看他,“大家都是男人,你骗谁?小子,是英雄,哪个能说自己不沾风尘边的?”
              “不信便罢。”端华坐在地上,双肘撑在膝头,用手指揉着眉心。崔乾佑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直到笑够了,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道:“你别告诉我,你一直都是自己——哈哈哈哈!”
              “是又怎么样?”端华不耐烦地看着对方。他此刻已经无所谓了,丢人什么的,都无所谓。方才控制住的酒意又渐渐涌上,他感到昏昏沉沉。
              崔乾佑低低笑了几声。“我还真好奇了,是谁让小将军你这么痴情?”
              端华不想回答。那些关于李琅琊和关于长安城的记忆,哪里是别人能够随便发觉的?知道这些的,大约只有安碧城,八重雪,还有……颜钧。他明白他猜到了。可昏昏沉沉的心绪由不得他做主,他不由自主道:“他——他已经成亲了。”
              崔乾佑哗然大笑。“成亲了?这姑娘既然已经嫁与他人,你这死脑筋还做得什么想头?男人么,你该不会真的如此痴情罢?”
              端华笑了笑。“是……他成亲了,在我从军之前就成亲了……”他举起手指,玩弄着垂下的长发,“……他自从……娶……不,嫁人,自从嫁人之后就变了……当然,也可能是我变了……是我变了……或者是……”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笑话!姑娘家嫁了人,哪里能像以前一样对你?”崔乾佑不屑道。
              皇甫端华本来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一点,仿佛自己爱慕的人就在面前。听了这句话,他转眼,龇着雪白的牙齿,冲崔乾佑笑了笑,那笑容很是俊丽、明亮,可眼角眉梢却有深深的苦涩。
              “嘿嘿……这、这你不懂。就跟你不懂我为何……为何要降你是一样……”
              端华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他扶着墙,勉强稳住了身体。那身不带一丝杂色的黑衣,随着他不稳的动作,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终于站稳了,便转身想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过身来,醉眼朦胧地乜斜着崔乾佑道:“这……些,这些你不会明白的……”他说罢转身推开门走了。
              崔乾佑目送着那个瘦削高挑的影子离开,一言不发。他招手唤方才的女人来到自己身边,才曲起嘴唇满不在乎地一笑。
              “嘁……老子要知道你那些事作什么,只要你能打仗不就行了!”
              至德元年,唐军劣势依旧未有起色。
              至德二年正月,安禄山手下叛将史思明率领十万大军,直扑太原。情势危急,眼看着李家半壁江山,也渐而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李光弼死守太原,叛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其间皇甫端华倒是落得清闲,崔乾佑那边久不出战,他每日不过静观其变。
              正月初六,安禄山为其子安庆绪所杀,不久安庆绪即位,将史思明调回范阳,留下其他人继续围攻太原城。
              烽燧四起,战火纷飞,军饷压力不断加大,灵武朝廷国库更是日渐窘迫。房琯不再得李亨信任,韦见素等老臣已然精力不济,宰相李光弼又在太原死守,郭子仪更是在外征战,官道粮草吃紧,第五琦钱币改革带来的祸端还未曾消弭,李琅琊在危急情况下迫不得已,一肩挑起所有重担,渐渐权势滔天。
                                                                                               (未完待续)
              


              179楼2010-03-21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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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将不曾。”端华不卑不亢,心里却着实捏着冷汗。南霁云是他有意放走的,他实在不忍心。否则单凭那区区三十人,几万大军哪里能挡不住?
                他无可避免地、悲哀地发觉这个事实:他降燕,心中仍然对那个李唐盛世放不下。
                “元帅不必担心。”端华冷冷道,“睢阳城已然将倾,即使南霁云到达临淮,贺兰进明也断不肯出兵来助。”
                尹士奇心中窝火,但没有证据,当前不好斩杀骁将,又想想这小将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只能恨恨吩咐将皇甫端华带下去抽上几鞭。
                十月将至,睢阳城内粮食已然吃完。眼看援军确实毫无希望,燕兵气性又起,围攻越发猛烈。
                周围燕军杀声震天,浓烟四起,皇甫端华立于城下,看着士兵们已经不知第几回顺着云梯爬上城头,可这一回却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须臾城上欢声雷动,燕军旗帜赫然高高飘扬。皇甫端华眉头一凝。他心中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是庆幸这一战终于结束,还是悲伤李家江山再被进犯?
                “——睢阳城破了!”
                “城破了!”
                燕军拔营进城,城内空空荡荡,竟然似一座空城。端华心中诧异,却仍旧只能先登上城楼查看状况。看见张巡等人已被绑起,端华走到他们面前。
                “城中百姓呢?”他皱眉。
                张巡满面烽烟,却依旧傲然。“成年男子已然战死了。”
                “……女人和孩子呢?”
                “哼!”张巡轻蔑地看着他,“都被将士分食了。”
                端华握着刀柄的手一颤。这边早有裨将上来禀报。说是方才已然讯问过,张巡等人先是用茶纸混在粮食中作为军粮,茶纸吃尽,便宰杀战马。战马杀尽便轮到鸟雀地鼠,最后张巡杀了自己爱妾,给士兵们分食,最后将全城女人找出来杀了吃掉,女人杀完了便是老年男子。全城人心知不能免死,居然无一人叛变,如今全城也仅剩四百余人了。
                皇甫端华听完此话倒吸一口冷气。他无言地瞪着被五花大绑的张巡,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你真是……睢阳城原来便没有多少人……你居然还……”他震惊之下说话一时便不大顺畅。
                张巡皱了皱眉。“你这叛将!你如何得知城内原先……”他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久久地打量面前的小将那一头红发和美若冠玉的面孔,渐渐露出了然和嘲讽的神色来,“还真是传说中的面如冠玉啊……你是皇甫端华?!”
                “……正是。”
                “哈哈哈!你这投敌叛国的小人!”张巡仰头哈哈大笑,“我跟你等鼠辈,没有什么好说的!”
                端华深深吸一口气,方聿看见将军的手指握在佩刀上,收紧了又松开。
                “若不是你等先失潼关,后叛贼人,山河何以破碎至此……”
                “闭嘴!”端华猛地扭过头,厉声大喝。他一步跨上前揪起张巡衣领,方聿看见他双眼闪闪发亮,还泛着红,“你知道什么!潼关是你守的么?!宝灵一战是你打的么?!啊?!!”
                周围燕军将士噤若寒蝉,谁也没见过自家将军这般模样。大家心知肚明,皇甫端华乃是降将,最惧别人议论自己身份,还有潼关之战,如今张巡看来是一心想死,否则说出这样的话来,哪里还有活路?
                “呸!皇甫端华!你也有脸说这话!我管你们潼关究竟打成什么样!”张巡毫不示弱地大吼,即使嗓子已经一片沙哑,“你的气节呢?!忠义之心呢?!——无耻小人!”
                端华瞪着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揪住张巡衣领和肩膀的双手一阵剧烈摇晃。“你……你……你以为你自己是英雄?!你杀了这里所有女人,还有孩子,你以为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给你杀的?!你问过他们想活下去没有!啊?!你要效忠李家,他们凭什么跟着你进行所谓效忠——你,你守罢,为了你的忠义道德抛弃一切罢!”他抽出一只气的发颤的手,想去摸腰间佩刀,但摸了好几下都没能摸到,“你以为……你以为你很高尚是么——”
                “将军不可!”方聿使个眼色,扑上去用力按住端华的手,其实他根本无需这样做,皇甫端华的手指早就颤抖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众人七手八脚地硬生生将二人分开,端华根本没了挣扎的余地,只是接不上气般连连咳嗽着,众人惊奇地发现,他们的将军早就泪流满面了。
                


                181楼2010-03-21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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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扶将军下去!”
                  “快快把张巡押下去!快!”
                  屋内一灯如豆,方聿一身戎装立在床前,默默地看着沉睡中的皇甫端华。他已然脱掉了外面铠甲,一身黑衣卧在那里。明灭的灯火衬托得那人脸色惨白如纸,那些泪痕仍旧宛然可见。皇甫端华微微动了动,沉睡中好不容易放松的眉头又重新拧紧了。
                  “……小方?”他叹息似地问。
                  “是。”
                  端华挣扎着坐起来,方聿也多少了解他,并不出声,立了一会儿便转身欲走。
                  “等等!”皇甫端华的声音很是虚弱,“……小方……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将军何出此言?”方聿皱起眉头。
                  “张巡是个英雄……”端华缓缓地吸着气,满脸挥之不去的绝望和疲倦,还有深沉的自我厌弃,“我不如他,不如他……不,是根本不能比,他是忠肝义胆,我是变节小人……”
                  “将军!”方聿低声急叫,“这话不可随便说!”
                  端华抬眼看了看对方,方聿看见他英俊的轮廓在微幽的灯火下显得很深刻。“你怕什么?话是我说的……我说到哪里了?”他皱着眉头,苦恼不堪地思索着,“啊……对了,他是英雄,的确是,连爱妾也能杀了给将士们分食,就为了守这睢阳城……”他的语调颤抖起来,“换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那些女子也是人哪,她们大约也想活下去罢……也罢,说不定是我这小人自作多情了——”他自嘲的语气变得僵硬而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我真的不是想——要不是为了——为了他——我早就自刎了——”
                  “将军!”方聿一把按住他肩头,狠狠摇他几下,“别胡思乱想!”
                  “我哪有胡思乱想……”端华苦笑,“你是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想这些,只不过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罢了……人生在世啊……奈何!奈何!”他干笑了两声,“我没事,你出去罢。”
                  方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不忘吩咐门口站岗士兵留意房内动静。
                  端华吸了口气,他感到全身上下散了架般的虚脱。长期的征战留下的旧伤在全身各处隐隐作痛,有痊愈的,也有留下病症的——心中长时间的抑郁和彷徨,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相思,让他无助地盯住桌子上闪耀的微渺灯光。他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末了垂下去,一动不动。
                                                                                   (未完待续)
                  


                  182楼2010-03-21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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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二)
                    至德二年十一月,情势急转直下,叶护王子在曲沃大胜,借着郭子仪在陕城再次大败叛军。
                    十一月十八日,唐军准备开拔,即将进入东都洛阳。
                    两京即将收复。
                    局势将转,帝业将兴。
                    “将军你在做什么?!”方聿披散着头发一把推开门,“将军还不快走!城门要破了!”
                    皇甫端华就坐在桌子上。方聿看见他一只脚踏在桌上,另一条腿自然地垂在桌畔,那姿势看起来桀骜不驯到了极点。
                    “将军还不快走?!崔乾佑安守忠他们都带着人跑完了!”方聿一把抓住皇甫端华胳膊,大声急叫。
                    端华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答话,任凭方聿在一边急得跳脚。端华不紧不慢地擦着他的佩刀,他的身边放着另一把剑——那是凌虹——崔乾佑跑得急,根本忘了带。端华擦完了刀,把它收归刀鞘。他看了看方聿,眼中闪出一点笑意来。
                    “小方,你我好歹共事一场。这个给你,你快走罢。”他将佩刀塞进对方手里。
                    方聿目瞪口呆。
                    “将军!你这是……”
                    “带着剩下的人,走!”端华一声厉喝,一把推开方聿出得门去。
                    长风猎猎而起,前军已然来到洛阳城门下。
                    “报,城内叛军大多已经溃逃,不曾遇到抵抗。”
                    李嗣业听了军报,也不急着下令。他勒住马,向后略略退了两步。
                    “没有叛军了?除了满城百姓以外,是防守空城?”
                    “先别忙,当心有诈。”
                    “将军,你看。”突然插进来的清朗声音,让李嗣业顺着那把枫桥夜泊所指的方向看去。
                    城头上有个清晰的身影。那人居然就坐在城垛上,闲闲地向下面看着。李嗣业眯着眼睛望去,那人一头长长的红发迎风招展,连带这那一身黑色的衣袍上下翻飞,他靴子上的金扣闪烁着刺眼的阳光。那种悠然如入无人之境的姿态,让城下的大军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阵微妙的躁动。
                    “那是——”
                    “那是叛将皇甫端华。”八重雪紧紧盯住了城楼上的人,眼里浮起一层说不清楚的神色来。
                    “城里有兵?”李嗣业惊道。
                    八重雪摇了摇头。“不。我估计,应该是他留下来了。他们把他留在此处,做垫背。或者……”他顿了顿,把后面半句话咽回去了。
                    ——或者是他自己要留下来的。
                    端华的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他侧着脸,怀抱凌虹看着城下一片黑压压的大军。他明白他们恐城中有伏兵,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他们猜错了,整个洛阳城,除了百姓,真的便只剩他一个人。安守忠留他断后,他却把手下所有士兵都赶走了。百姓们暂时还不知道如今状况,否则肯定要把他生擒了开城迎接的。他只有一点时间,不过,也足够了。端华眯起了眼睛,今日的夕阳格外明丽,那些光线在透过干冷的风,照在他的脸上,将那张冠玉般的脸照出透明的意味来。城头空旷,坐在城垛上迎着风,他甚至有了将要飞起的错觉。他看见了人潮前面的八重雪,还看见了旧日金吾卫的兄弟们。他看不清他们的眼神,不过断无必要了,那些眼神,他能想象得出。只是他预料中的人,他不曾见到。
                    ——本来就是奢望不是么?自己既然当初选择了不归路,怎么还能抱着再见他一面的奢望呢?
                    他先是遗憾,却又很快感到莫名的轻快和舒适。一切都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他觉得疲倦。
                    端华勉强打起精神,望着城下,提起声音。
                    “头儿,我们又见面了!”
                    八重雪没料到他开口说话,整个人微微一惊。但那绝美的面孔上并没有半分动容。他冷冷地凝视着城头上那黑袍招展的修长身影。
                    “你我兄弟情分已尽!”他冷冷挑眉,提气回答。
                    城头上的人似乎笑了一笑。八重雪不曾看清。可他看见皇甫端华翻身站到城墙里面。他扶着城垛开口,语气中居然带着几分调侃般的笑意:
                    “也罢!头儿,城里没有兵!你们杀了我,就可以进城了!”
                    “将军别轻举妄动。”八重雪对李嗣业道。
                    


                    185楼2010-03-21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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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在片刻后,城门轰然敞开。这天本来就刮着猛烈的西风,城门这么一敞,强劲的穿堂风霎时四起,吹得唐军所有旗帜发出裂帛般的响声来,也吹得城门口站着的小将身上的黑袍猛然分张。那些纯黑的长长的衣摆在风中狂乱地飞舞着,使得那俊美高挑的孤身小将看起来宛若一只孤独的黑鹰。城门尽头皇甫端华眯着眼,端正的脸上有些迷茫,亦有些满不在乎。他和八重雪想象中的并不完全相同。八重雪总以为,他已然身经百战,全身应该多少有些戾气才对。
                      “大家先别动。”李嗣业道。
                      若城中有埋伏,何苦上前送死。若城中真的只剩下他皇甫端华一人,他们也不在乎多等这片刻,何不等八重雪把眼前这叛将料理了再进军?
                      八重雪的手指放在腰间刀鞘上,他谨慎地迈着步伐,顺着城头宽阔的吊桥一步步地走上前去。整个过程中,身后大军奇迹般地静默无言,仿佛被这种奇特的对决场面震摄住了——是了,他们从没见过孤身一人守城的将领——即使他是个叛将。
                      八重雪一直走到十丈开外才停下。
                      皇甫端华一动不动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头儿,没想到你我有朝一日刀兵相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浓烈的疲倦。
                      八重雪心念动了动。
                      “你还是乖乖受降罢。”
                      “为何我要受降?”皇甫端华笑了起来,他的声音甚至还没有衣袍招展的声音来得有力,“我说过,你杀了我,就可以进城了。”
                      再次受降?那他岂不成了笑话。
                      八重雪的嘴角不易察觉地颤了颤。他反手,缓缓地自身后拔出枫桥夜泊来。
                      “你不愿意,我就只能如此了。”
                      端华心中明白,若是单论武艺,他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八重雪。他微微地笑了,然后拔出剑来,剑身随着动作,被射入城门的西下余晖反射出雪亮刺眼的光芒来。八重雪凝神看着他拔剑的动作——他的动作很稳定,很坚决。如果说方才那层疲倦的神色在皇甫端华周身挥之不去的话,此刻它们却随着他拔出剑来的动作而完全消散了。
                      “头儿,请罢。”他微微笑着。
                      能死在曾经的兄弟手上,也好……尽管他们已经不再认自己了……曾经他们也勾肩搭背,为了今晚谁值夜,或者喝了花酒谁来付账而吵吵闹闹……现在那些事情都成了云烟。
                      只有八重雪自己明白,自己握着刀的手指在发颤。红衣的将军眼波一横,下定了决心似地一刀劈出。
                      一声清脆的短兵相接的嗡鸣,八重雪惊诧地稳住了隐隐作痛的手腕,他想过,皇甫端华的武功在不停的征战中一定会大有长进,可他根本没想到长进会这么大。可情势容不得他多想,八重雪侧身避过剑气,再次举刀直劈。红衣将军身法快如闪电,根本不给对方留下任何余地。可八重雪几乎是几招过后便发现,皇甫端华只守不攻,并且守得滴水不漏。八重雪眉头一拧,硬生生将手腕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乘着对方还未曾反应过来,他已经将刀换到了左手,一刀劈出,端华下意识地一惊,却怎么也避不开如此凌厉的刀锋了,那把雪亮的刀眼看就要抹上他脖颈,他只能举手去挡,胳膊上一阵剧痛,立刻皮肉翻卷,左臂上留下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让他瞬间汗湿重衣,可情势哪里容他懈怠,他抽身疾退。
                      八重雪正要次举刀,却突然瞥见了皇甫端华的眼神。那是何等悲凉的眼神啊……正是这眼神让八重雪手上动作一滞。这一瞬间端华脚尖点地连连退到几丈开外。
                      “等等!”他厉声大喝,声音却突然变得悲凉而温柔,“头儿,我是罪有应得——我只问你一句话——李琅琊,他此次不曾随军么?”
                      八重雪愣了愣,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就腾起数丈高的无名火。“没有!”
                      “真没有啊……”端华微微垂下眼睛,他惨白的手指抚上胸口,与黑色的衣袍对比得教人触目惊心,他用力地按住心口,仿佛要按住某些奔涌而出的悲伤情绪,“……哈哈……到头了……终于到头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些疯狂的笑声如此悲凉,八重雪感到耳朵嗡嗡作响,然后他看见皇甫端华猛地抬了起头:
                      “八重雪——!!!你可以来杀我了!你来啊!——来啊!!!”
                      八重雪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只是想生擒他——至于生擒之后,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如今真要他杀他,他怎么下得去手?!
                      就是这电光石火之间,皇甫端华右手已然提起剑就往自己颈间抹去。他的黑袍随着他的动作猛然扬起,就像一只折翅的鹰。
                      “——不!”
                      雪亮的三尺青锋被踢起数丈高,八重雪茫然地看着那剑在空中翻转,然后落到地上——皇甫端华的手腕一定已经被自己踢断了——他这么想着,然后他猛地清醒过来。
                      所有人都看见那红衣的将军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捏住对方下巴——可是还是稍嫌迟了,皇甫端华面色惨白如纸,他跪在尘埃里,眼睛紧紧闭着,浓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两抹深深的黛色,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他低沉地咳嗽了两声,八重雪看见一缕鲜红的血液顺着那人尖削的下颚流淌下来。
                      “不——!!!”
                      李嗣业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了一幕有那么片刻,然后他一挥手。
                      “全军听令——进城!”
                      策马前进的将官队伍中,韦七转身推了国平一把,右金吾卫郎将那带着哭腔的话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你……你个没出息的……你他娘的哭什么啊!”
                      猛烈的西风铺天盖地地吹来,空无一名守军的洛阳城内铺满了枯叶,唐军大队人马得得的马蹄声和整齐的步伐声,传了很远。
                      


                      186楼2010-03-21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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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李琅琊作揖,“我有一事相求可否?”
                        “说。”
                        “叛将皇甫端华交予大理寺审理,我已经向陛下举荐由你主审,你……你不会推辞罢?”
                        “哎?”赵仪然站住定定地看着李琅琊,渐渐他笑了,“不必多言,我明白。另外一位主审是何人?”
                        李琅琊皱着眉,似乎有些苦恼。“我也不知,可能是大理寺卿。我去打听打听罢。——拜托了。”其实这一安插来得多么不易,纵使赵仪然如此了解他也不一定能够体会。当时李琅琊力荐平章事赵仪然主审,李亨也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李琅琊。
                        “丞相觉得此人足够重要?”
                        “臣斗胆,不是陛下说过要仔细审的么?”
                        “让平章事去审,像什么话……”李亨眼神幽暗,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也罢!朕便依你,让他去审。”
                        李琅琊现在想起当时皇帝的神色,都不由得要出一身冷汗。小皇帝的心机,不是他能猜透的。即使他想打听另一位主审将是何人,他也不敢再问。
                        身为人臣,自当懂得进退分寸。
                        李赵二人在宫门口分手,各自登车回府。
                        这厢不久便到了府上。李琅琊步上前厅,侍女小鸳便上前迎接。李琅琊径自褪下朝服,小鸳不声不响在一旁服侍,李琅琊悄悄瞟了她一眼。
                        “夫人还在生气?”
                        “啊……”小鸳不防李琅琊与她说话,微微一窒,“是……夫人大约还不曾消气……”
                        颜月筝自从有了身孕,脾气也变得略略有些不好起来。前些日子也不知与李琅琊起了什么争执,已然好几日了,李琅琊忙于公事,亦不曾及早处理。他想到此处,苦笑起来。过一会儿去给妻子陪个不是罢,他这么想着,撩起衣摆坐下。他越来越体会到,家室也是丝毫不逊于政事的重担。他想起了父亲过去对自己说过的话,现在自己已然自立门户,甚至超过任何一位兄长——他们从来没有像他一般,能身居如此高位。
                        胸口又传来已经出现了一段时日的隐痛,李琅琊暗暗吐吸几次,想把那些疼痛压下去,却觉得呼吸火热。他摸了摸额头,感到冰冷。他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这断时间身体的不适,不仅仅是因为公事的繁重与身体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皇甫端华要回来了。
                        他感到紧张。那些思念终于得偿的酸涩与狂喜,更有那些纠缠得他痛苦不堪的恨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小鸳推门送茶进来,李琅琊抬眼看她。当年青涩的少女已然不复存在,如今小鸳已然成了沉稳端庄的年轻女子。李琅琊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看她,却没想到被他这么一看,小鸳早就脸上飞红。
                        “奴婢……奴婢告退……”
                        “小鸳等等!”李琅琊开口一唤才发觉自己这一声唤得有多么不妥。果不其然,小鸳转身,眼波带水,含羞带怯地看着他,李琅琊凄然一叹。小鸳是自己多年贴身侍女,论理,如果最后能够生子,定然要收作妾室的。李琅琊也知小鸳对自己一直情有独钟,可是他却从来不曾对她做出什么越礼之事。只因为,他心中在很久以前就已然被皇甫端华占得满满,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世子?”
                        “小鸳,”李琅琊捧起茶盏,微笑着看她,眉眼温柔,“你今年有多大了?”
                        “奴婢——”
                        李琅琊不待她说完便露出了然的神色。“啊——我记起了来了,你比我小四岁。今年该有……”他咽下了后面的话,幽幽叹息,“小鸳,小鸳啊……是我误你……我这就告诉夫人,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你便嫁了罢……”
                        “世子?!”小鸳脸色大变,倒身跪下,“小鸳可是哪里犯了什么错,世子要赶小鸳走?!”
                        “哪有。小鸳,你的确给我误了,嫁了罢,再不嫁便晚了。”
                        “小鸳不嫁!小鸳愿在此服侍一生!小鸳——”美丽的女子泪水纵横粉状凌乱,已然说不下去。
                        李琅琊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怜悯和愧疚。
                        “小鸳,你这是何苦……你何苦让我糟蹋?”他的语气苦涩。
                        “您又是何苦?!”小鸳猛地抬头,“这一回,便是要打要杀,小鸳也要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小鸳知道……”她说着凄凄惨惨地笑起来,“您这心里,只有皇甫公子一个人……可他……可他如今……”
                        “小鸳!不要胡说!”李琅琊面色发白。他站起来,颇有些不稳地走到小鸳面前。她是他这么多年的侍女,陪他经历过那些长安城的繁盛,亦陪他所有家眷一起自长安城弃城而走。那些岁月里积淀下来的情绪,早就酿成了更加默契的感情。他伸手揽住小鸳,闭上眼睛。小鸳抽泣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冷风穿过厅堂,带来院子里清淡的白梅香气来。
                        至德二年腊月,唐军叛将皇甫端华自洛阳被押送回长安城。          
                                                                                             (未完待续)


                        193楼2010-03-27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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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走啊!你看什么呢!”一旁的军官推了皇甫端华一把,“走啊!我说你看什么看?!那是——那是丞相大人!”
                          “丞相?——丞相?”皇甫端华似乎还不曾清醒的样子,他模糊地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眼神渐渐变得迷惘起来,直到那军官不耐烦地再次推了他一把,这一推几乎把他推倒在地上。他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八重雪转头,他眼力非凡,恰好瞧见皇甫端华望着地面,眼神渐渐清明,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是啊……我明白了,丞相……丞相大人么——”
                          那边李琅琊仍旧身形不动,他的双唇可能是被寒风吹拂,少有的显着殷红欲滴的色泽,加上嘴角平直紧抿的线条,居然显出往日从来没有的冷酷和艳丽。
                          八重雪定了定神,与带队官员把话说完,转身从容地向这边走来。
                          端华抬起头来。“头儿,那边——”
                          他模模糊糊的声音教八重雪一阵心酸。“那是他,没错。”他冷冷地回答他,“他带人交割。”
                          “你骗我,”端华微笑着摇头,“好歹我也曾是……金吾卫一员,连交割程序都不知么?交割会……让当朝丞相来做?我几时有如此重要了?”舌头上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浓黑的眉头稍稍拧起,“……咳,……他不是,他是来看我笑话的……”
                          “够了!”八重雪冷冷道,动作利落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前拖去,“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心思管他是不是看你笑话?!走罢!”
                          “带人犯到大理寺——”
                          “走!”
                          “走!”
                          端华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中苦涩,但那些喜悦仍旧是不可忽视的。心愿终于得偿了,见他一面,已经足够了,尽管李琅琊是那样的神情,不过那也是自己咎由自取……
                          这一队人马缓缓走动着,走过延兴门。端华垂着眼,心里却分明,自延兴门到皇城附近,要经过东市,这明摆着便是变相的游街示众,他们分明是要他好看。自己一介叛将,莫说功未成,连名也未全,哪里还有尊严和资格可以要求些什么?走便走罢。
                          李琅琊转头看了那人一眼,然后他策马向前跑去,寒风猛然转烈,一缕长长的发丝随着他转头,被强风紧紧贴在他面颊上。李琅琊睨着眼,望向远处宽阔的街道和两畔如麟如栉的房屋,他用手把那缕长发自唇上拉开。他终于见到了皇甫端华,这个心愿得偿之后,袭上全身的是无限的疲倦。他抓着马缰的手指发僵,他甚至感觉快要抓不住。早晨在朝会上得来的消息已经让他心底发凉,他明白皇帝的心思,却不能猜到皇帝下一步要做什么。
                          大理寺卿并不是主审。主审除了赵仪然,就是李辅国。
                          李琅琊感觉不祥,可是他无能为力。前一阵子,赵仪然应他提议接了主审之职,已经是僭越,朝中也有知晓李琅琊和皇甫端华旧日交情的大臣,对此不免议论纷纷,其中有些话便在暗指李琅琊有意包庇叛将,实乃居心不良;或者是当朝丞相与平章事结党营私。赵仪然平章事虽然说是从三品,可倒也深得皇帝宠信,实际上其权势几乎与正一品相当,哪里能够不放在眼中。当朝不过五位丞相,其中有三位还是从一品。李琅琊与赵仪然若是结党营私,罪名坐大坐实了,那朝野还不知有什么样的动荡。
                          李琅琊当时对于此事冷笑连连。他也不发怒,也不透口风,只是过了不久人人便都发觉,前阵子敢说话的那些人,不是贬谪就是流放。有些老臣,早就在官场上磨练得油头滑脑,见势不妙立刻收手,还不忘派人往李琅琊府上送些东西表示友好,李琅琊一一推辞了,却都记在心里;而有些年轻的,则不知死活继续上折子,其最终下场可想而知。李琅琊做这些事情其实心中有愧,那些胆敢说话的人之中也不乏忠臣良将,但是他已经豁出去了。若不是怕连累了赵仪然,他早就不管他们说他什么。他这些所作所为,若不是皇帝有意平息,早就怨声四起。李琅琊筹军费,添赋税,罢贪官,得罪了也不知多少人,如今一有把柄,众人还不立刻像见了血的苍蝇般一哄而上?
                          自己在众人眼中是什么形象?不过是新皇用来巩固帝位的鹰犬吧。他一边策马,一边自嘲地笑了。鸟尽弓藏的道理,以他李琅琊饱读诗书,还能不明白么?
                          冷风吹过他的额头。李琅琊策马,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他不相信皇帝不知道这些,只不过,那个年轻的帝王正在冷冷地看着,冷冷地打着谁也不清楚的算盘。年轻的帝王利用年轻的丞相来挡掉一切明枪暗箭……尽管看得比谁都清楚,尽管这决定到他自身的安危,可李琅琊仍旧不想管。既然皇帝直到如今都不曾说什么,自己还不继续走下去么?哪怕最后不得善终……
                          他身居高位,才最明白高处苦寒的感觉。如履薄冰,如临渊薮,若是一步走错,自九重青云上一头栽下,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端华,我如何才能救你性命?
                          他也只能救他性命,仅仅是性命。那些恨意和长久的爱慕早就酿成了无比苦涩的鸩酒。他明白不能饮,可是却又不能不饮。他恨皇甫端华的背叛,恨他对自己,对李家天下的背叛。这种恨,不是他自己能够控制住的。  
                          那些夏夜里的怪谈,还有沉水香绵延不绝的香气,宛若十里荷塘般神秘而充满香氛的漫长梦境,与安碧城以及端华之间的欢声笑语,似乎已经久远得再也触摸不到了。
                                                                                                       (未完待续)


                          196楼2010-03-27 1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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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六)
                            自皇甫端华被押入大理寺以来,朝廷上一直没有动静。不是不想有动静,而是皇帝始终不曾表态。前线战事不比前一阵子那么顺利,双方互有输赢。李琅琊每日战战兢兢,他明白此时朝廷正需要一个靶子,一个可以表现赏罚分明,鼓舞前线士气的靶子。而此时皇甫端华无异于最好的靶子。
                            可李亨一直不动声色。他好像把此人忘记了,该上朝仍旧上朝,该议事仍旧议事,就好像此人是个忌讳。李琅琊猜不到他想要做什么,自己当然更不敢提起这事。他只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便惹得李亨动了杀意——何况也许现在皇帝已经有了这份意思。
                            直到半月后,李亨方在一次议事中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皇甫端华如今怎样。于是第二日,便派了赵仪然和李辅国等人去大理寺主审。可后来李辅国不知说了什么,并未前去,换了大理寺少卿江澄。
                            李琅琊心里自然是心急火燎,可他哪里能够跟去?尤其一想到大理寺少卿江澄,他心中更是平添烦乱。谁都明白,宦官李辅国是皇帝的人,此时皇帝先前派他去,明显是在警告李琅琊,不要以赵仪然为底牌包庇皇甫端华。这李辅国原先是高力士手下宦官,在马嵬驿之后因了进谏有功,封了元帅府行军司马。对于宦官掌握兵权,朝臣们素来是怨声载道,可皇帝说要如此,谁又能怎么样?自从长安光复,李辅国又拜殿中监,权势日渐显赫,如今除了少数几位当朝大员之外,其他官员若要觐见,都得通过李辅国才行。李琅琊心里自然不满,不过他一直与之维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可莫名其妙换了人,李琅琊却更觉不安。少卿江澄,李琅琊是认识的,那是个仁厚不足圆滑有余的年轻人,凭他那种墙头草的性子,谁知道他是不是受了李辅国的指使?
                            李琅琊也派人暗示过江澄几回。如今就看他倒向哪一边了。是皇帝那边,还是当权的丞相这边。李琅琊心中明白,此举无异于与皇帝分庭抗礼,最后绝无好下场。
                            可为了端华,他实在顾不上这么多了。
                            第二日便要开审,傍晚的时候,在大明宫门外,赵仪然拉住了李琅琊。
                            “明日就要审了。我有几日不能来,你多担待些。”赵仪然道。
                            “这个自然,我还不曾谢你呢。”李琅琊作揖道。
                            赵仪然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几时变得如此客气了……”他撇嘴,“我说,还有什么没吩咐的么?你可得说好,不然到时候出了事,心疼的可是你!”
                            “我心疼什么!”李琅琊皱眉低斥,他转了眼,去看斜斜挂在西暖阁上的残阳。赵仪然敛起眼角,锐利地盯着李琅琊,他看见了李琅琊发白的唇角。半晌后,李琅琊转过身,他的语气很轻,带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颤抖。
                            “明日……审他的时候,上刑一定要……重……”李琅琊说罢,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你……”赵仪然没料到他居然把这话说出口,一时间有些迟疑,“你可想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我也只能保他不死……”李琅琊摇头,“若是连上刑都吝惜,难保不落人口实。”
                            赵仪然低头。“我明白了……你……可真的想好了?”
                            李琅琊点着头。肩头的青丝在晚风吹拂下徐徐飘动不止,面上神色却静如止水,那些血红的晚霞将他衬得宛若一幅似动似静的画。
                            赵仪然看着皇甫端华被带上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想当年他官位远远低于平章事,才入御史台之时,他曾经见过皇甫端华。此人是金吾卫中郎将,虽说在高官如云的京城中并不算什么,可金吾卫一职倒也重要。赵仪然其实当年是颇有几分看不上此人的,金吾卫在他眼中,除了那位冷冰冰的八重雪将军倒还值得敬重之外,其他人简直和史书上那些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的羽林郎没有什么区别。当时大唐已然和平多年,文官看不起武将的风气原本便有所抬头,加上金吾卫将官们那些轻浮浪荡的行为,教赵仪然对他们是不屑一顾的。他一直便奇怪,李琅琊那样一个文雅飘逸之人,是怎么和皇甫端华有了如此之深的交情的。
                            


                            199楼2010-03-29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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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后来皇甫端华成了金吾卫中第一个殿上请命之人,赵仪然才发觉自己也许想错了。加之日后他与李琅琊交情渐好,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中,他对皇甫端华日后的叛降虽则痛恨,却比他人多几分冷静和理智。
                                    
                              他看着皇甫端华站在堂下,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违和感。记忆中的那个风流中郎将,应该是个模样俊俏,顾盼飞扬的年轻人,有些嚣张,还有些单纯。也许是神色总是太过轻快,皇甫端华当年给赵仪然的印象,是一种少年人的无忧和挥霍。尽管赵仪然明白战事能给人带来多么大的改变,可如今这改变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之时,他仍旧觉得微妙。
                              堂下站着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年男人。赵仪然打量他,那人一身黑衣,尽管面色憔悴不堪但仍旧看起来沉稳非常。也许这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共有的特征,也许他是受了过多的风雨,总之皇甫端华流露出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阴郁和冷静,就仿佛已经知晓上面的官员要如何审理自己一般,毫无怯懦或者担心之色。赵仪然打量了他很长时间也不曾说话。皇甫端华微微侧着身子站着,那身黑衣略略嫌脏,但由于裁剪得当和他本人高挑的身材,倒一点也不失风度。他除了有些沉郁之外,哪里有一丝阶下囚的模样?
                              “赵大人,您看什么呢?……依下官看,不如开审罢?”江澄的话打断的赵仪然的沉思。他有些厌恶地看了身边坐的年轻人一眼。江澄脸上那种谄媚又带着挑衅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眼底,赵仪然笑了笑。
                              “江少卿说得是,开审。”赵仪然做了个手势,堂下立刻有人来,熟练地将皇甫端华双手扭到身后,迫使他跪下。
                              手臂被扭住的瞬间,黑衣小将苍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痛楚的神色。那日在城下,他拿左臂去挡八重雪的刀,留下的那个伤口,哪里是说好就好的?
                              “堂下所跪何人?”
                              “皇甫端华。”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奇特,带着些许模糊的意味,可意思上倒是毫不含糊。赵江二人都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来。这厢有人立刻上来解释。
                              “启禀二位大人,此人曾经咬舌,虽然当时得到救治,可伤口还未痊愈,故而说话有些模糊。”
                              赵仪然心头一震。咬舌?这倒不是什么人都敢于做出的行为。
                              ——李琅琊怕是不知道罢?
                              “皇甫端华,你不念圣恩,辜负天下,当初潼关之战以后,你是如何不思抵抗,叛敌投降,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堂下的男人抬头看了看他,眼角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阴郁嘲讽。
                              “我不曾主动投降。当初是你们战报误传,逼得我不得不降。”
                              赵仪然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其实单就他个人来说,震惊过后,他居然有些相信皇甫端华。可即便是自己相信又能如何?他转头看看江澄,对方微微笑着请他继续说。
                              “一派胡言!战报乃是关系天下局势之要务,哪里会有误传!你还是速速招来!”
                              “赵大人——”皇甫端华懒洋洋地拖着长音,赵仪然没想到他还认得自己,“我不曾胡说。”他顿了顿,皱皱眉,似乎说话很困难,“当初败走潼关,在驿站里,是叛将火拔归仁骗得哥舒翰元帅出来,又将他绑在马上,当时他逼问颜将军与我,我二人都不曾说降。”
                              “你将领三人为何不抵抗?”江澄突然不阴不阳地开口。
                              端华笑了。“这位大人简直是说笑,他的人数是我等数十倍,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
                              大理寺殿堂阴森无光,也不知外面是几时了。
                              “皇甫端华!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战报上分明是说火拔归仁带人来驿站时,是你见势不妙心思动摇,将哥舒翰带至门外然后投降——”赵仪然的话还没说完,那边江澄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大喝:
                              “——说!你是不是与火拔归仁和崔乾佑早有预谋在先,通敌叛国在后?!”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赵仪然震惊地转头去盯住江澄。后者根本没看他,只是死死地盯住跪在堂下的黑衣男人。赵仪然心里一沉,立刻汗湿重衣。这案子原定不是这么审的啊?!他方才的语言意味分明有导向,便是要皇甫端华承认自己是立场不坚故而投降,可江澄后面半句将话锋急转直下——预谋在先,通敌叛国在后?这是什么性质?这不仅仅是叛降了,而是卖国啊!这罪名要是坐实了,皇甫端华还不是必死无疑?!莫说流放千里或者当街处斩,即使是凌迟也不为过!
                              


                              200楼2010-03-29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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