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野兔（一）
四野晴朗，天苍草黄。
正是入秋时节，在昆仑之东的高山草甸上，有压着山头飘过的团团白云，有逐渐由碧转枯的大片草地，还有一堆突兀的篝火。火上有滋滋冒油的兔子，火边有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一些的人一脸不悦，
“小花儿，跟你说了多少遍，烤兔子不能没有胡椒！”
“我都收好放进包袱里了，还不是你个得意忘形的老头子自己没拿。还有，不准叫我小花儿。”
小一些的人翻了个白眼，顺便把架在火上的兔子翻了个面。
“没良心的臭丫头，”大些的人叉腰怒骂，“尊师重道师者如父我没教给你啊？竟敢对着为师大放厥词！”
“你算哪门子师父。”小丫头横眉冷对，毫不示弱，“谁家的师父像你似的，天天正事不干，净吃徒弟的白食。”
师父听闻此句，顿时瞪大眼睛，粗气连喘，手捂胸口作痛心状。
“怎么会有这样凭空污蔑师父的黑心徒儿……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勤勤恳恳为这个家付出，竟然养成个白眼狼，我真是造孽唷——”
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师父拈起兰花指，抹了抹眼角，拭去了不存在的眼泪。当然，一把屎一把尿之类的也是现编的谎话。菱华被他捡来时都四岁了，哪里需要他换尿布。
小菱华显然已经习惯了师父自导自演的戏码，充耳不闻，只细细用镊子拔下兔子身上没扒干净的毛。嗯，虽然少了胡椒，其实还是挺香的，沾点盐粒吃应该也不错。
师父仍然口沫横飞地数落徒弟的罪行，小菱华继续专心处理焦香四溢的烤兔子。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偌大空旷的草甸上——
其实有三个人了。

现在，沈穹正趴在离篝火和烤兔子不远的草丛里。
其实他不是要故意藏起来的，他只是刚好爬到了这里。毕竟被半人高的草戳着鼻孔也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至于为什么不站起来，那是因为他已经饿了整整三天了。
如果可以的话，沈穹其实也很想以体面的姿态出现——少年人哪有不在意风度的。只可惜沈穹奔波月余，至昆仑山清凉谷门前，已是精疲力竭。谷门挂着的“已上山，有事留言”的木牌，更是令他心头一滞。待他循着踪迹翻山越岭，抵达清凉谷师徒所在的草甸，已抽干了全身的气力，倒地不起，只能蚯蚓一样慢慢向前蠕动。
饿得昏天黑地的沈穹，早就无力瞧清楚周遭，但一股烤肉的油脂香气霸道地撅进鼻子里。秋天的兔子格外的肥，格外的香。沈穹沿着气味，精准地朝着那对师徒爬了过去。时不时响起的聒噪男声，枯草扎脸的刺痒感，全都化为衬托肉香的背景。
快了，
快了。
快了！
肉香味越来越近，疯狂地灌进空荡荡的口腹，激醒干涸了好几天的口水和胃液。沈穹只觉得舌头都开始颤抖：肉，那是肉！那是香得他发晕的肉！恍惚间他感觉到了牙齿咬在肉上的坚实口感，饱满的，娇嫩的，带有一丝血肉腥气的——
就在沈穹觉得幸福触手可及之际，一声锐利的尖叫狠狠扎穿他的耳膜。
紧随着“哐”的一声巨响，他老实趴下了。

小菱华拿着铁锅，身体发抖，冷汗连连，半天才回过神。
她心惊胆战地盯着倒在面前的脏兮兮的怪人，不知这人刚才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的。蓬头垢面，嘴角淌血，眼神发光，还带着既痴呆又诡异的笑容！他是人是鬼？
小菱华颤颤的抬起手，指着地上疑似邪祟的怪人，扭头蚊子似的叫了一声。
“师父……”
看着这个被一铁锅砸昏过去的人，师父沉默半晌，咽了咽口水。
“小花儿，你下手也太狠了。”
回忆起方才对小菱华长篇大论的唾骂，师父很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个人，但现在有没有变鬼就不好说了……”
“你……你去看看！”
“哼，你敲死的人，凭什么我去看？”
“一会儿分兔子你先挑！”
“一言为定！你可不能反悔啊！”
师父喜滋滋地搓手，先熄了篝火堆，便蹲下来，扒开此人的嘴看看，发现这人不知道怎么咬破舌头了。又翻来覆去地查看他破烂的衣衫，用打量烤兔子似的目光一寸寸搜寻，终于在少年的贴身衣服里，摸出来一块做工精致、异常干净的小牌子。小牌子上很显眼地刻着三个字：
飞，花，楼。
小菱华逐字念出来，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你忘啦？几年前我捡到你那会儿，不是顺道带你去了趟洞庭的门派，那趟去的就是飞花楼。”师父掏出来块破布，把怪人脸上的灰垢草屑擦掉，顿时惊呼：“唷，这不是当时非要跟我比划那小子。该不会当时没打赢，现在不服气又找上门了？”
思忖片刻，师父伸手：“把包里的绳子拿来，给他绑上先。”

一圈又一圈，沈穹的手脚都被扎扎实实捆得像个粽子。五花大绑完毕，师父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确定这小子绝无法挣开绳索跳起来决斗。于是乎拍拍手，伸向温度正好的烤兔子，已然是准备开饭的架势。
旁观好一会儿的小菱华，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
“这人还有气儿吗？”
师父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漏了什么，原来忘了这茬！
一番慌张的掐人中、喂清水、晃脑袋、抽巴掌之后，少年终于有醒转的迹象。一大一小两个人立马凑上前来，紧张地盯着他挣扎的脸。

沈穹就这样在黑压压的包围下醒来了，一睁眼，阴影中两张漠然的脸近在咫尺，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觉得有点瘆得慌，不过还是认出来，这俩人其实就是他要找的那对师徒。尽管这俩人看起来态度不明，尽管舌头和脸都莫名疼痛，尽管要讲述的事情太多，尽管虚脱到发声艰难，他还是看着烤兔子，用尽力气吐出一个字：
“饿……”
小菱华想也没想，咵嚓揪下烤兔子后腿，撕了一片，塞进沈穹嘴里。
师父登时愤怒得鼻孔变形。
“说好了我先挑的！”
沈穹倒是管不了那么多，大嚼特嚼起来，就算这肉撒了让人肠穿肚烂的毒药，他也要先吃再说。

香，太香了。实实在在的荤食入口，油脂的浑厚口感填满了整具身体。不是梦里吃肉，也不是吃代替的素肉，更不是用草根树皮自欺，这是真正的肉！是他几天里朝思夜想，想得发疯的肉！是吃下去终于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肉！他发誓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以至于吃着吃着，突然眼泪夺眶而出，不可抑制。
风雨飘摇的飞花楼，几十场亡命搏斗，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仓促交付的重任，一幕幕闪过脑海，沈穹只觉得心口绞痛。
这一路他乞讨过，偷盗过，埋怨过，放弃过。洞庭到昆仑的路很长，他走了很久，路上没有人跟他说话，就只好自己跟自己说。有时在集镇或村庄要饭，也不敢多言，要了吃食便仓皇逃了。偶尔为了有口吃的，有地方歇脚，只好学着做苦力，挨打挨骂也只能受着。前几日到了昆仑境内，人烟稀少，崎岖难行，而他竟连这里的野果野菜也认不得几个，又不敢乱吃，只好喝些凉水果腹。苦，太苦了，十七岁的少年本应在江湖大展拳脚，即便死也要死于一场扬名立万的决斗。可他却只能提心吊胆，躲躲藏藏，甚至差点成为荒野里一具无名的尸首，等待被野兽啃食的结局。
他也曾想过，如果当初老楼主托付的人不是他就好了。但终究是他，终究只是他，而他终于到了，终于找到了。
看着眼前嚎啕大哭的少年，小菱华有点愣神，刚揪下的肉片倒是不知往哪里送了。师父则很自然地夺过兔腿，不屑地瞥了一眼少年，忿忿大咬一口，含糊不清道：“不吃拉倒。”

正片憋不出来，先整点番外，凑合看吧

谁能想到过了几年，人设大改了捏，主要是沈穹的出身经历，这下沈穹童鞋不用饿肚子进昆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