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原创文】Ceceri Forest

　　他不信神，更不相信有什么审判之日，但这富有预知性的歌词与尖啸着的铜管乐曲却确实让他感受到了恐惧。那扣人心弦、波澜壮阔的音乐和唱诗班的合唱，让他在颤抖中、恐惧中感到“震怒之日”的降临。那快节奏的旋律与乐句，一遍遍划过他的耳边，像震怒发狂的低吼围绕着，威胁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避开那轮天体，再次苦笑了起来。谁知道这场对我们的审判会在哪一天到来？他闭上眼睛，竭力想象着这一幕。他此时似乎看见在那并不遥远的未来，一个个巨大的光球在地上的人引以为傲的城市上空爆裂开来，将傍晚的天空照得如同白昼，就仿佛有一千个太阳运行在一个天文单位外的无尽虚空之中。而那冥冥中的神，则要以它们的伟力，将地球上的所有罪孽焚烧于烈焰之中。
　　我有罪呀！我们都有罪呀！！我们迟早会被这来自地狱的烈火给烧尽！！！
　　接下来的那一段路，他都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走过的。以至于直到他走到家门口，听见人工智能那一成不变的欢迎语时，才发觉自己到了家。
　　他鞋子也没脱，就进了家门。一进客厅，他便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静待着Kelvin的到来。

　　也不知他呆坐了多久后，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将周围的宁静打破，如同平静的狄拉克海洋中泛起了一丝涟漪。
　　“先生，您的朋友来了。”人工智能公事公办地提醒他道。
　　“我知道了。”
　　于是他走到门口，亲自开了门。为防止人工智能犯傻，把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放进来，他家的门一直都是手动开启的。
　　“Robert，你总算开门了。我今天可是特意给你带来了一样好东西。”Kelvin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复古的纸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上叼着的烟斗也正随着他的呼吸节律源源不断地冒着白烟。
　　“我们进客厅慢慢谈吧。”他看到了Kelvin额头上正不断渗出的汗珠，皱着眉头建议道。
　　“不了，我们就在院子里谈吧。纵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这也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的。”
　　于是他们来到了庭院内。Kelvin很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摆在院内第二棵与第三棵小橡树间仅有的一张椅子上。他索性就靠在陶瓷院墙上。

　　“Robert，来尝尝吧。这是我特地从A-2区那里的东亚餐厅买来的。”Kelvin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只是坐在椅子上打开了那个纸包。顿时，一股浓郁的麻香味伴随着组成周围空气的分子剧烈的运动，在整个庭院中扩散开来。
　　“这是……”
　　“一道东亚名菜——麻辣兔头。”
　　Kelvin说完，就用筷子给他夹了一块。令他惊讶的是，Kelvin竟把筷子用得比自己还好。
　　“趁热多吃点吧，Robert，不然以后就没机会吃了——真的不会再有机会吃到了。”Kelvin此时根本没有看向他，只是夹给了他一个大的兔头。后者被一层厚厚的酱汁所覆盖，并在中央大学下午微晦的日光中反射出一道诡异的光。
　　“嗯，不得不说，确实是挺好吃的。”Kelvin咬开兔头上的囟门，熟练地吮吸起了里面被酱汁浸透的脑花儿。

　　“所以你下午特意来我家，就是为了跟我一起吃这个？”他之前虽对东亚菜肴有所涉猎，可从未吃过麻辣兔头，于是干脆对兔头一阵乱咬，直到被酱汁辣得不停喘气。
　　“Robert，你知道大洋洲的野兔吗？”此时，Kelvin已经以接近一分钟一个的速度啃完了三个兔头。他擦了擦嘴，没有正面回答Robert，只是接着也问了他一个问题。
　　“当然知道。1621年大洋国太平洋舰队光复旧大陆后，第一批到达那里的移民带去了二十四只欧洲兔子与五只野兔。那时物种入侵的概念尚不存在，于是他们将这些兔子放养在了大洋洲吉朗附近。在完全没有天敌的情况下，它们的繁殖速度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迄今为止，大洋洲已有大约100亿只野兔，比当年的旅鸽还要多上两倍。”他盯着眼前被筷子夹住的兔头，不解其意地回答道。
　　“很好，Robert，你的记忆力很不错。但如果我说它们很快就要像那些可怜的毛里求斯愚鸠一样消失殆尽的话，你相信吗？”Kelvin把含在嘴里的几块碎骨头吐了出来，满意地看向他。
　　“没错，这也正是我们目前正在做的项目：清空穴兔所占的生态位——即让穴兔在大洋洲局部野外灭绝。”Kelvin接着忽然站起身来，将他吓了一跳。

　　“灭绝野兔？我们的祖先也曾在过去的近五百年中无数次尝试消灭它们，可最后呢？打死一只野兔，冒出来十只野兔！人类总是狂妄地认为它们即是所谓的万物之灵，可它们从未真正地战胜过孕育它们的自然母亲。”他不以为然地看着Kelvin。后者的脸上洋溢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可如果我们已经掌握了这神的力量，这足以恣意操纵万物的能力的话，事情又会变成怎样呢？”Kelvin此时已啃完了兔头，便随手将筷子与纸袋搁到椅子上，接着直面他道。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只是沉默，并没有回答。
　　Kelvin也像他一样，慵懒地斜靠在光滑的陶瓷院墙上，开始讲起了那个曾令他近乎崩溃的故事：

　　“在不到一百年前的1989年，我们生物学界的一位伟大的先驱，Antony James，就曾致力于培育不会传播疟疾的蚊子。”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但结果却是失败的——毕竟要想让蚊子不携带疟疾，还是极为困难的。”
　　“最终，James还是在五年后的1994年六月，通过添加基因的方式，才使得幸存下来的蚊子上不带有疟疾。”
　　“但接下来，他还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问题：该怎样以抗疟蚊子占据带疟蚊子的生态位呢？”
　　“James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他在1995年四月死于一场车祸。但我们继承了他的遗志，并最终在两年后的1997九月解决了这个问题。”
　　“在这次足以被永载史册的实验中，我们将将两只红眼的抗疟转基因蚊子与五十只普通的白眼蚊子放入了同一个培养箱中。前者为当时崭新的CRISPR技术所加持：短间隔的重复基因序列给了前者无论如何都呈显性的红眼，插入的基因片段则给了它们对疟疾的强大抗性。接着，我们让它们在箱中自由繁殖。”

　　“我们最后获得了堪称奇迹的完全成功。在两代繁殖后，它们繁育出了4500个子二代，而这些蚊子竟全是红眼。这完全打破了生物学的绝对基本定律——孟德尔遗传定律，即一个雄性与雌性交配，它们后代的DNA由父母各自提供一半。”
　　“所以，如果带疟蚊子的基因是aa，抗疟蚊子的基因是aB，其中B为抗疟基因，则其后代基因应呈现下面四种组合：aa aB aa Ba。”
　　“但这新型的基因驱动，则使它们后代的基因全部变成了aB型——仅从传统生物学的角度而言，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又确实让它成为了客观事实。”
　　“当时，我们所使用的CRISPA-Cas9系统，基于古生菌通过将入侵噬菌体和质粒DNA的片段整合到CRISPR中，并利用相应的CRISPR RNAs来指导同源序列的降解，从而为其提供免疫性。通俗点说，Cas9占据了RNA，并命令其在细胞中寻找与入侵病毒相匹配的病毒。接下来，Cas酵素将病毒DNA一切为二，阻止其继续剪切复制，从而保护了古生菌。”
　　“借此原理，我们设计出了一些导向RNA，将其放入Cas9中，再将它们注入细胞，就可以近乎随心所欲地操纵这本属于神的造物了——这种蛋白质就像一把剪子一样，在导向RNA的引导下，对基因组的任意位置进行剪辑。其难易度就像一个程序员面对开源的Elysium操作系统一样。”

　　“而就在近五十年前，我们又发现了另一把无形的利刃——NgAgo-gDNA。这件新发现武器的效率要远高于CRISPA-Cas9，但它最终还是随着‘Gaia’计划的破产而彻底埋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
　　“现在，随着停滞时代的结束，这把伟大的武器又将重新发挥它的作用。大洋洲的穴兔清除计划，无非是这场大复苏的一个缩影罢了。”
　　不知何时，Kelvin又拿出了那个海柳烟斗，填上烟丝大口吸了起来。院内一时烟雾缭绕。
　　“所以，Robert，你从我刚才的话里读出了什么？”Kelvin再次望向一旁魂不守舍的他，向前方的小橡树喷了一大口烟。
　　“Kelvin，这就是你们灭绝野兔的‘武器’？且如果你们只是单纯改变基因的话，其性状又该如何传播？”他注视着Kelvin，也注视着Kelvin身后正缓缓探出头的月亮，试探性地问道。
　　“问得好，Robert。这也正是这个装置精妙的地方。2000年，我们解决了第二个难题，在掌握这神力的路上更进了一步。通过在剪切复制机制中使用此CRISPA，我们得到了几乎永动的基因修改工具。它不仅能保证性状的传播，且作为生殖细胞时，它还会在每个个体的两条染色体上自动复制粘贴新的基因。我们称之为‘杂合子性状纯合化’。”
　　“此时，抗疟蚊子的后代基因呈现的四种组合将为：BB BB BB BB。没错，此时，我们的技术已足以彻彻底底地消除性状分离了。”

　　Kelvin叼着烟斗，望向那个远在天边的巨大天体。后者的下半部分正在缓缓没入地平线。
　　“而现在我们所做的，无非是把我刚才所说的内容，以更先进的手法重复一遍罢了。”
　　“那么，具体方式是什么？”

　　“很简单，就和我中午跟你说的那个转基因小麦一样。而这一步已经在实验室里完成了。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仅仅是以泊松分布的形式在大洋洲投放二十万对转基因穴兔而已。只用等上五年，这100亿只穴兔就会自然而然地从大洋洲消失。所以，你还是趁在它们灭绝之前赶快多吃一点吧，不然以后就真的没机会吃到大洋洲的兔子了。”
　　“可你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大洋洲野兔的数量目前已稳定在了100亿左右，预计未来也不会继续增长。你们在短时间内灭绝它们，又会给当地已渐渐稳定下来的食物链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

　　“Robert，对于这些入侵物种而言，这一切毫无意义。或者说唯一的意义就是它们的灭绝可以生动形象地展现我们所掌握的力量，仅此而已。”
　　“比起千千万万种在我们文明的发展之路上灭绝的生物，这区区一种生物的局部灭绝，又算得了什么呢？”
　　“仅在近代，因人类工业文明的发展而灭绝的，可以叫得上名字的生物，就有不下十万种。”
　　“原牛，1622年灭绝；”
　　“欧洲野马，1776年灭绝；”
　　“高加索野牛，1865年灭绝；”
　　“东部野牛，1801年灭绝；”
　　“俄勒冈野牛，1826年灭绝；”
　　“格陵兰驯鹿，1887年灭绝；”
　　“长耳敏狐，1869年灭绝；”
　　“墨西哥灰熊，1893年灭绝；”
　　“旅鸽，1862年灭绝；”
　　“……”
　　他仍在沉默。

　　“我不是什么极端环保主义者——我甚至连一般的环保主义者都不是。我也早就看透了那帮心口不一的裸猿。因此，我只想告诉你，Robert一件事：”
　　“它们的死，它们的灭绝，从本质上而言毫无意义。但这群穴兔的死不一样。它们的灭绝，告诉我们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比起野兽们曾吓得我们祖先魂飞魄散的尖牙利爪，与我们人类曾使用过的长矛、火枪乃至核聚变武器，这种自形而上的崭新武器，将在不久的未来彻底改变我们整个人类的命运。”
　　他不再沉默了。他抬起了头，仰望着天空，似乎在与此时若隐若现的星辰对话：
　　“Kelvin，你去过东亚国的王畿吗？”
　　Kelvin只是莞尔一笑。他似乎已经知道了Robert的问题。
　　“在王畿的麋鹿苑里，有一块立于1925年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世界灭绝动物的墓志铭：”
　　“文艺复兴以来，以文明自诩却无限扩张为所欲为的人类，已使数百种动物因过度捕杀或丧失家园而遭灭顶之灾。当地球上最后一只老虎在人工林中徒劳地寻求配偶；当最后一只未留下后代的雄鹰从污浊天空坠向大地；当麋鹿的最后一声哀鸣在干燥沼泽上空回荡……人类，也就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善恶终将有报，猎天必被天猎。当人为造成的物种灭绝事件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纷纷倒下时，作为自然物种之一的你，就能幸免于难，在劫而逃吗？”

　　“Dies irae, dies illa”
　　“大卫与希比拉作证：”
　　“呵呵，Robert，你认为我这个虚无主义者，妄想过躲过神的审判吗？”
　　“Solvet saeclum in favilla, ”
　　“尘寰将于烈焰中熔化，”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奢望过自己能把双手给洗干净。”
　　“Teste David cum Sibylla”
　　“那日子才是上主震怒之日”
　　“我现在就几乎能想象这一幕了：”
　　“Quantus tremor est futurus”
　　“审判者未来驾临之时”
　　“在那个不久的将来，一发导弹在我们头顶上炸裂开来，”
　　“Quando judex est venturus, ”
　　“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
　　“那里面装的不是什么铀238或钚239，更不是什么碳纤维或高爆炸药，”
　　“Cuncta stricte discussurus”
　　“我将如何战栗！”
　　“而是成千上万个装着这把自形而上利刃的安瓿！”

　　Kelvin叼起烟斗，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斗里的烟叶几乎燃尽，之后竟不见他吐出烟来：
　　“我们的所为，迟早将间接地使我们堕于地狱。”
　　接着，Kelvin便慢悠悠地踱着步，走出了院门。院内只剩下他一人，靠在院墙上仰望天空中无尽的繁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