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斌沽酒归来时已经日中时分,浓灰云脚压过本应灼人的阳光呈现出不合时宜的肮脏沉白。道济独自倚在那傍路梧桐下,扯着僧袍布丁边露出的线头等他。待赵斌走得近些,他忽悠抬头冲他笑“两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斌哥你的脚力都喂小兔兔了吧?”
赵斌翻了个白眼,行至他身侧席地便坐“我去你的两里路。”话语间,他递过一个酒坛子,那正是道济要的竹叶青。道济接过来,掀开封泥凑鼻端嗅了嗅,旋即笑道“和尚我可没有骗你,直线距离不多不少刚好两里路,不信你再走一趟试试。”
自知与自家师父争论只是自讨没趣,赵斌识相闭了嘴。趁道济将酒控进葫芦的当口,他环眄四下,这才想起刚才所救的女子来“师父,刚才那姑娘和主持他们呢?”
“走了,一个向你道谢,一个叫你乖些。”道济头也未抬的答道。赵斌闻言,又凑得近了一些,表情变得耐人寻味“师父你是故意的吧?”道济看鬼似得瞥他一眼,旋即将那控干的酒坛顺手搁到身侧,抽扇扣到他脑门上。
“夸张。”
师徒二人就这么样打闹了一阵。道济喝得一口酒,起身掸落身上枯残败枝“走罢。”赵斌抬头看一眼天色,似有些不舍“师父,我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雨。”
他言语间,道济早已兀自将葫芦系上腰带,迆迆走出几步开外“放心吧,这雨不到戌时下不来。”赵斌也站起来,盯着他慵散的背影瞧了一阵,方才于沽酒途中翻沟跃壑的抱怨此刻全见了鬼,只做震声喊道。“等等我!”
彼时有积云压顶,空林叶动。那林中枝端萦有残存酒香,泥路上有晚春残落梧桐花,映天光衬那师徒并肩远去背影。
道济说的果然不错。
戌时一到,一阵硫磺风来。远山天际白光忽至眼前,伴一声雷响,瓢泼大雨如期而至。
师徒二人寻了户农舍借宿。那户人家倒也热切,可惜家中清贫,一家大小五口人外,能住人的屋子只得一间。主人家多抱了床布衾进来,赵斌连声道谢。
忽然,道济靠在床头打了个喷嚏,旋即皱眉掐指略算过一阵。赵斌忙将被子往那床上一丢,靠到近前问道“师父,算出什么来了?”
只见道济沉默半晌,着手拍过赵斌肩膀,神色严肃“你觉得和尚我平日待你怎么样?”伴随一阵不祥预感,一幕幕被道济拿扇子扣头的画面在赵斌脑海里闪回“很好啊?太好了。”
道济闻言,似放下了什么担子,转而咧嘴乐道“既然很好,那么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他贴近赵斌头侧,轻声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赵斌嗅到他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酸臭气味,垂目看着他肩头已显破烂的绛色补丁。心里想的却不是师父到底多久没洗澡了,而是什么时候能为师父洗个澡。
道济说完离身,见他仍旧兀自发着呆,当即再抽蒲扇往他脑门一扣“和尚我说的嘴都干了,你到底听到没有?”
“我勒个去!”赵斌哀嚎一声,却不得不任命起身朝房门走去。临开门时道济再次叫住他,他回首见自家师父已笑吟吟和衣而卧,只以破烂扇端遥冲他心口一点,轻声念叨“切记万恶淫为首啊,斌哥。”
油灯昏黄下赵斌看不清道济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满脸通红。所以当他在泼天雨中持飞空斩与那野味缠斗时,用了十分的力道。也正是如此,不过半个时辰功夫,道济便听到他进门的声音。
他兀自侧身阖目假装睡熟,但感赵斌目光在他身后停留了一阵。待他翻身时,却已看到自家徒儿环臂趴在屋中旧桌上睡着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滴水,头发湿哒哒沾了一背,活像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公鸡。
道济无奈摇头笑着,扇端隐现金芒罩至赵斌身上,不过须臾,他竟又浑身干爽整洁了。而道济则仰面躺平,目光熠熠凝着那农家洗得发黄的帐顶,几乎一夜再未曾阖眼。
次日清晨鸡鸣时分,赵斌于睡梦中醒来只觉腰背酸疼。这才恍惚记起自己昨夜疲累至极,竟就桌子趴着睡了一夜,白白错过与师父同床共枕的机会。正懊恼间,他悄摸朝床上的道济看了一眼。只见那本该躺在那儿的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一床布被胡乱堆放。
赵斌心中一慌,也顾不得许多起身便冲房门而去。未料自己坐睡太久双腿发麻,还未行至门前边便觉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去。正巧此刻房门被人由外推开,进来的正是道济。
他扶着赵斌扑将过来的身子,笑容如平日般浮在脸上“一大早便行此大礼,你是不是又做什么亏心事了?”赵斌再次翻了个白眼,索性赖在他怀里不起来了。道济可不吃他这一套,料他动过已能站稳,旋即丢开他兀自走到桌前桌下。
“喂……我可是伤员。”赵斌不满抱怨一句,却也跟过去坐到他旁边。道济好笑地看他一眼“伤?你伤哪里了?”
话到此处,赵斌这才想起来昨夜缠斗中被那野味一爪撤过背部。而现下却无半点疼痛之感,甚至连破损的衣服也恢复了原貌。他看向道济含笑的双眼,本应于贤妻身上感知的暖流奇异占据他身心,教他只想用力把眼前人揉进怀里。
道济被他眼神看得发憷,更是一扇子扣他脑门上。
“夸张。”
临别时,道济增那家主以棕黄油纸包裹的物什,叫他于正午放晴时分遍洒屋舍各个角落。待他们走得远一些,赵斌才一脸八卦的凑到道济身边“师父,那是什么啊?”
“雄黄。”道济回首朝来时方向望过一眼,又是一声沉叹“但愿他们避过这一劫。”“雄黄?”赵斌挠挠头。道济见他一脸状况外的模样,不禁笑道“你昨夜打的野味是什么,你没有看清?”
“没有啊,黑漆漆的我去哪儿看。”想起昨晚的事情,赵斌又是一阵懊悔。道济白他一眼,摇着蒲扇先行几步“那是条蛇精。他本来有条母蛇,年前渡劫失败被天雷劈死在了这家人门前。他料定是这家人见死不救,所以才来报仇。”
赵斌恍然点头,也皱着眉头回首看一眼“那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收了那只野味,免得他害人?”
道济摇首而叹“不行不行,那家人确是见死未救,因果注定该有此劫。帮不得,帮不得。”虽是如此……赵斌顿下脚步,忽拽住道济手腕“师父……他们会死吗?”
道济被他问得一愣,旋即失笑与他对视“当然不会,那蛇精还不至如此凶残。”得到这个回答,赵斌也稍稍放下心来。只是方才见得道济目中悲伤神色,又觉得事情不止这么样简单。正欲开口再问时,道济抬扇遥指前方远山“省下点说话的力气吧,届时有你累的。”
赵斌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得见天青云淡,东方日出金芒遥映山廓,正是荆南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