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瘟疫在王国中停留了多久才走,我已经无从得知了。我只知道,它带走了我最爱的人,以及我与他爱的结晶。
我曾许身给科学,冰冷冷的科学。但是,安德斯,他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拥抱了我,他带给了我的科学以温暖。
然后,他死了,死在这场浩劫里。
他死了,与我们的儿子一起。
我瘫坐在我们的天文台里,愣愣地看着桌面上的手稿,《日心说》,我们共同的研究成果。
羊皮纸,坚硬而又韧度的纸张,被我撕得粉碎!
我跪在碎片中,放生痛哭,尽管,那并不能带给我安慰,只能让我愈哭愈伤心,直至我的体力被我的哀嚎耗尽,再一次晕厥在那里。
安德斯,没有你,纵然我们的文献出版,那份喜悦,我又该与谁分享?
安德斯……
……
我的卫兵,静静地替我将手稿的碎片收起,扶起我,将我送回床上。
我已经醒了,只不过无力动弹。
他把我平放在了我的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抱拳作揖,回到了他的岗位上。
皮察,一个来自于远东的卫兵,在大瘟疫爆发前来到我的宫廷之中的。
当时的他,衣衫褴褛,自称来自于东方一个名为“魏”的庞大帝国,精于军事,然而其父受君王猜忌,将被诛杀,只好举家出逃,逃至波斯产下了他。但在波斯,他们又得罪萨珊蛮子,其父被杀,他本人也遭到追杀,一路西逃,又遭日耳曼人驱逐,才来到此地。
我将他留在宫中,暗中派遣密探加以看管,又要求圆桌骑士们与他切磋武艺,较量军棋——这人虽然没有我父我祖那样天纵奇才,却也超乎常人,与圆桌骑士过招,也是有来有回。
大瘟疫时,他被我编入亲卫,利用他横跨世界的学识,来为我提供参考。
……
当我再一次醒来,在我的天文台中的卫兵,依旧是皮察。不过,他正伏在我的桌面上,用针线与布条小心翼翼地缝合着被我撕碎的那卷羊皮纸。
“皮……察?”我拗口地发出这两个音节。
他见我醒来,连忙起身转向我,又行抱拳礼:“陛下,您醒了。”
“你……是在……”
“修复陛下的手稿。”他恭恭敬敬道。
手稿……我和安德斯的手稿……安德斯……安德斯安德斯安德斯!我又一次发狂起来,直扑向那张羊皮纸,想要再一次把它撕碎,把它烧毁,让我永远也见不到它!可是皮察将我死死拦住,再如何挣扎,我也难以接近那卷手稿。
我大哭着,拼命锤向皮察的肩,但皮察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路,直到我的力气又一次用尽,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而皮察,取出了一张手帕,大约是侍女给他的,递给我,让我擦拭眼泪。
而我,双目失神地望着那卷羊皮纸。
“……陛下所写下的观点,很新颖,也很令人吃惊。”我听到了皮察的声音。略有些不顺口的不列颠语。“繁星的运作自有其规律,而大地,也只是繁星中的一颗,围绕太阳,周而复始。”
我呆呆地望着他。
“在我大魏,也有观测天空的太常令。不过,太常都说,天人感应,星象反应人间。却不想,天上自有天理,不受人理干涉,与人理互不相交。或者说,也是相交的,因为,天理,周而复始,人理,亦是反复轮回。”
一个善于指挥的武者,却可以说出这些,已经尤为不易,甚至他最后所说的,星象与人间,都是周而复始的循规蹈矩,这,已经算是哲理的范畴了吧。
“星象……你也了解吗?”我的目光依然呆滞,只不过,话语,终于通顺。
他点了点头:“自幼曾虽家父学习《易》经等古籍,虽不敢说精通,至少,略有耳闻。”
“那,你知道星座吗?”
“莫非是希腊、罗马星座之学?”
“是啊……星座,天人感应。每个人出生时,总是会对应黄道十二星座之一,这些星座,会赋予给人不同的天赋,以及不同的命运。”我的嘴角,勾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星座,或者说繁星,我这些年来始终都在钻研的事物,无论是天文学,还是占卜学。
“我,是天秤座的,追求着安宁与和谐,却很软弱。而他……呵,这么久了,我却连他的星座都不知道……”我叹息着,摇了摇头,“那,皮察,你,知道你的星座吗?”
“……臣,实在不知……”他挠了挠头。
“人总是要知道自己的星座的。星座……命运,我曾否认这些,可是,命运,这种东西,或许真的存在吧。”
天空中,一轮弯月,北极星旁,七颗星斗静静点缀着,时不时,一缕烟云飘过,为夜空蒙上一层雾纱,繁星点缀,若隐若现。
真是美丽……
“你,是双鱼座。”我仰望着天空,轻轻说道,“因为今天属于双鱼,黄道最后一宫,两条相反的鱼,矛盾的鱼,一切优点的集合,也是一切缺点的集合。这意味着,无限的组合,与无限的可能……如果,我把它赐给你,你会开心吗?”
他跪拜在地:“臣,谢陛下恩赐。”
“呵,不必多礼了,这只是一个没用的女人一时兴起罢了。这个失败的女人,保护不了自己的丈夫,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连王国也是。她的七顶王冠,只不过保住了她自己的性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苟且偷生罢了……”
“……不,陛下,您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出色的女子。”
“不必安慰我,我又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
“并非安慰,而是真心实意。”他抬起头,看向我的双目,“如果不是陛下竭尽全力反对除猫,并团结犹太人共同抗击疾病,又与众多学者共同找到了病原,大力除鼠,这瘟疫,又哪能散得如此轻松?”
他单膝跪地,继续补充:“陛下即位之时,年仅十八,十八丧父,已然是艰辛之至。然而陛下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仅靠摄政,恐怕绝难以如此。陛下虽然身居高台,但陛下为何忘记了陛下诸多论文对此王国作出的贡献?”
“陛下兴修水利,扩建医院,加固城墙,又撰文改革经济、调节群臣矛盾,使王国虽遭受大难,仍然不垮,只等凤凰浴火,涅槃重生,这等圣君,在我看来,虽三皇五帝……不,虽亚历山大、凯撒,又何及陛下?”
他是在恭维我吧,是在安慰我吧?
那么,让我稍微依靠一下,可以吗?
我拉过就在我两步之外的远东男人,将头狠狠埋进了他的肩,泪水只是默默地流淌。
皮察……稍微,让我依靠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