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暖凉暖凉的秋风,我来到了昆明的大滇池上。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
脑中回回荡的,是在时光里藏了二十多年的歌。
唱歌的人,是父亲。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的头还没有白,脸上的容,永远都是祥和中挂着笑。父亲在从上帝那边过来的时候,好像忘了带上一件叫做生气的东西。
还记得那一年是春节,父亲半蹲在院子里,手中的毛笔在长长条条的红纸上挥舞,地上横七竖八铺满了好多条已经写好的春联。
火红的联纸,张牙舞爪趴在上边作势欲破纸而去的字。小时候的我还并不懂书法,但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画面,不知怎的却对那些字的形笔的意格外清晰起来。
父亲的字并不便宜,卖两块钱一副,要知道,那个年代的教师工资还是只有一百来块。其中有一半的春联是别人来家预定,另一半会拿到街上摆卖。每年春节这一天,父亲半天赚的钱,能顶他好几月的工资。因此我们家的年,常常过得比别人家有声有色有味。
我常常会在这个时候,坐在一边玩他摆在地上的对联书。还记得那年我刚刚学了语文,知道了文字原来不仅是在纸上说话,里面还藏有许许多多有趣的故事。
但翻了半天,却发现这些对联书里全都是这些两行两行的字,我能读出来却一点也不懂,见父亲这么喜欢写这些东西,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就缠着他不停的问这里面的意思。
于是我很小就懂得了“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是中国的第一首对联,遇见了“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里的黄山谷,还有“雨中黄叶树icon,灯下白头人”的静寞……
我每念出一副对联,父亲总能一边在忙他的写对联工作,一边头也不抬不假思索的回答我,里边每一句对联的意思和来历,联中的故事,熟悉得是父亲在诉说自己的经历一样。
长大了以后,我去查了这些联的意思,发现与父亲的描述一点不差。我还曾以为,他是在把我当小屁孩胡编瞎诌敷衍我。
其中使我最深刻的,就是那刷印在对联书最后一页,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大观楼icon对联。
我记得我的当时翻到这里,就像发现了新大陆,立马跳了起来:
“阿爸,快看快看,这也是对联么?为什么长得像我们语文簿里的课文一样……”
我硬是把对联书的那一页塞到父亲的眼睛底下,野蛮的切断他与手中那正在工作的毛笔的联系。
父亲并没有不满的推开我,而是把笔放下,抓起地边的毛巾擦了擦沾了墨汁的手。接过我推过去的书,埋下头,一字一句的给我念 :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数千年-往事,注入、心头……
父亲的声音轻舒和缓,抑扬顿挫,腔调里好像带着一些古远的音符,特别好听。我一下子坐成了最乖乖的学生,被吸引得忘了顽闹。
父亲每读一小段,都会停下来跟我解释其中的语义,用小孩子最能听懂的话和娓又耐心的跟我讲,其间引用的比喻新鲜又好玩,不觉间我就被带入了那一汪喜茫茫空阔无边的池水里。
“……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父亲的声音在一片渺渺的沉静中落下,我低下头,突然有点不敢看他。
我怕我一抬头,父亲就要飞走。他不是我平时陪我玩闹的那个老童,而是电视机里那个盘坐在三星斜月洞里的祖师,我似乎被他点了三下头,窥看到了一个从来没见到过的新世界。
父亲把书放回我面前,便继续他的工作去了。我偷看了一眼蹲在红纸上笔走龙蛇的父亲,悄悄拿起书,躲进了房间里……
时光匆匆。多年以后的哪一天,我在网络上无意中进了某个谈论对联的论坛,某位大神出了个上联,下边的人都在冥思苦想一筹莫展,我不假思的脱口就回了个下联。
我当时也不解自己为什么可以回答出来,父亲小时候曾跟我解答过对联的事,早在我十多年社会的花红酒绿里淡然忘却了。
直到上次在云南曲靖icon,一同流浪的老哥跟我说,咱们到时候到昆明了,可以去滇池玩玩……
他后面说的什么我听不到了,我莫名被一阵突来的海涛往我心头上翻涌,我记起来了!
在他刚脱口而出滇池的时候,我差点要不受控制的喊出来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
……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事过二十余年,一字一句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段往事清晰到好像在我脑中已经存延了数千年。
抑扬顿挫里,父亲像是在用吟咏的歌调在唱着。从我的童年到华发,从遥远到现未,从山的那边到这边。
而父亲,也终是变云作仙飞走了。
站在滇池边,苍莽瀚淼的湖水奔涌飞溅,极尽处,大观楼在云山缥缈里时隐时没。
我不敢再看。这片明明是初来乍见的风景于我却恍如故地重游,这汪陌生的碧水竟是柔肠百绕,急痛攻心。
一生没有到滇池来过的父亲,我想跟您讲一讲这边的池山楼月,讲一讲花与鹭人和桥。但我又慌忙闭了口,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努力,是没办法讲的比你好了。
匆匆我离去了。滇池最好看的地方,小时候的我看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