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
身后的声音来自龙宫岛作战总司令真壁史彦。
一骑回过头:“……爸爸。”
真壁史彦看着儿子良久,想说些什么,却又在开口前缄默起来,转而望向眼前的一片海,若有所思。
两年前人类和Festum的北极最终决战以Festum巢穴的群体核被摧毁而告终。伴随着数以万计的牺牲,人类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这是人类引以为傲的战果,人类因此得以安享两年的和平生活,然而这战果却也沾满了鲜血,令人类尝到了满嘴的苦涩。那些在战场上失去的生命,那些因战争而毁灭的家园。死去的人难得其安,而活着的人则不得不背负起沉重的伤痛。
失去了无可替代的东西却不得不活下去。因为有很多人死了,所以活着的以后也必须活下去,无论是否愿意,因为这是活下来的人所背负的责任。所谓劫后余生的沉重,远远超越了大家的想象,人类原本就不及Festum坚强,因为人类终究是无法独自存活的生物。
讽刺的是,即使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却只为人类赢来了两年的和平。
北极作战虽然给予了侵略者们几乎致命的重创却仍未能将其根除。少部分残余的Festum自北极分散潜伏起来。可以确定的是,异界体和人类一样具有智慧,这表现在它们的学习能力上。起初只是简单地模仿人类的思维模式和技术,而后竟也能和人类一样进行更高次元的理解。这说明Festum已经具备了“发展”和“进化”的概念。人类一直渴望借由让Festum理解人类的思考和感情来化解战争,然而事与愿违。Festum从人类这里学到的并非人类的感情而是战斗的智慧,并将这种智慧反运用于对付人类。或者说Festum内部本身存在特性上的分歧,因而一部分Festum拒绝接受感情这种概念,而另一部分则理解了人类的存在。Festum是否真的能够具备理解人类情感的生物特性呢?无论如何,人类与Festum战斗的道路将会是一条更加艰难而漫长的道路。
真壁史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已经走在这条修罗之道上事到如今还有后悔可言吗?不,不是后悔,对于所选择的和Festum对抗的这条路他不曾后悔,只是或许和大多数人一样,感到被压得喘不过起来。可即便这样,作为大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先于这些孩子们放弃。
人类必须胜利,因为我们得活下去。
“一骑,为什么缺席今天的模拟训练?”
一骑只是听着父亲的询问,并没有回答。
北极回来之后,一骑渐渐变得沉默,时常一个人若有所思,安静的过分,像是一滩不会流动的水,平静没有波澜,仿佛失去了情绪,对外界的事物表现也极为淡漠。这种消极的反应令史彦非常担心,不仅仅是心灵上,更加在于消极情绪会给身体带来的极大负担。
事实上这几天一骑的表现尤为明显,史彦看在眼里。
“从上次的战斗数据来看,Festum已经攫取了一部分有关人类团体作战的战术信息,这意味着将来的敌人将更加难以对付,或许对方会借用从人类这里学到的战术大力采取群攻策略,今后的战斗,一台Fafner独立对付多个敌人的可能性很大。这次训练就是为了收集数据,研究今后的战略,同时也是让驾驶员适应一对多作战的一次模拟和体验,是很重要的训练,你应该明白。”
史彦表情严肃却很平静,言下之意是对一骑缺席训练的不解。至今为止,一骑没有像这次一般无故缺席重要的训练。
“抱歉,爸爸。”
一骑没有辩解,只是淡淡地表示歉意,继而将视野再度投向远处的海面。
“爸爸,你说Festum拥有智慧,它们在不断学习人类的智慧。”
“是。”
“那为什么它们学不到人类的情感呢?对于它们而言,或许情感不是生存下去所必要的东西,因此它们无法理解。没有感情飞Festum不会像人类一样去衡量失去了什么,即使有再多的同伴不在了,它们也没有感觉。”
“一骑……”
片刻的沉默。
“爸爸,我或许……是羡慕着Festum的。”
“你在说什么蠢话,一骑!是说想变成Festum那样,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失去,也没有得到,像一堆泥土一样的东西么!”对于儿子说出这样怪异的话,史彦感到很惊愕。
“可是很多人都死了。”
一骑的神情一时间变得哀伤起来,史彦看着他,没有说话。
死亡永远是个沉重的话题。
“爸爸,我憎恨Festum。它们践踏我们曾经的乐园,很多人被夺走了生命,但这并不是我憎恨它们的理由。我恨它们,是因为它们明明杀了很多人,明明有无数的同伴被杀,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无法原谅这群悠然自得的家伙,比起抹杀它们,我更希望做的是让它们也体会到失去重要事物的悲哀,让它们也因同伴被我杀死而痛苦。可是我错了,Festum没有感情这种概念,它们无法理解我的恨意,真是狡猾呢!!”
一骑感觉痛苦又悲哀。
“一骑……你,难道一直是这样……。”
“因为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除了不断重复消灭敌人的战斗,不断去恨敌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很讨厌也很害怕这样的自己,简直就像变成了Festum一样,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只剩下破坏的冲动。我害怕像机器一样不断战斗着的自己,却也害怕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无法再战斗,害怕自己死掉,害怕自己不在这里!”一骑的情绪变得激动,声音有些哽咽。
“一骑!不要这样!”
史彦第一次见到一骑这样,现在的一骑,不仅要在身体上对抗因同化现象而产生的难以忍受的折磨,还要承受失去重要事物的痛苦,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驾驶Fafner,以燃烧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艰难地维系着人类小小的希望。
自从北极回来后,驾驶员们的身体状况便持续恶化,陆续出现的不同程度的同化现象令全岛笼罩在不安的阴影之中。虽然由红音提供的人类和Festum共生的数据中找到了人类和Festum在遗传信息上的相同点和连接点,可以从一定程度上抑制同化现象的扩张和恶化,但是由于现阶段遗传抑制因子截取技术和细胞片段分化再构造技术仍然处于初试验阶段,无法确认其实际操作性、危险性、有效性和后续的时效、副作用性等问题,因此对于驾驶员们因同化现象而出现的身体机能急剧减退问题一直无法给出切实有效的治疗手段。
想到这里,史彦再次感受到自身或者说人类的无力和悲哀。做出牺牲的是这些孩子们,拯救了世界的也是这些孩子,而到最后所谓的大人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少年在死神的镰刀下徘徊。作为龙宫岛的作战司令,作为一个大人,作为一个父亲,史彦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斥责着只能对一骑说“再多点时间,一定会研究出治疗方案”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的自己。
“一骑。人类因为有情感才能生存下去,所以是很脆弱的。因为无论如何都要生存下去,所以才更加坚强!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所以我们去恨,去爱,去战斗。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这才是活生生的人,才是自己在这里的证明,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史彦看着一骑的红色眼睛,“但是,不要忘记了,憎恨只会换来憎恨,让人类活得更加悲伤……这不是作为司令的我,而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我对你说的话,一骑。”
“……爸爸……”
“远见医生的研究……虽然不是立刻就可以成功,但是也并非毫无进展。现在人类军也在一刻不停地努力,加上红音为我们指明了道路,同化现象的完全治愈并不是痴人说梦,试着相信吧,因为人类是坚强的生物,一骑……”
“嗯…谢谢你,爸爸。”一骑停顿了少许,“我想……我没事的……就算看不见也好,会死掉也好,已经不会害怕了,因为,比这更可怕的我都已经经历过了。”
一骑的话语平静得像眼前的那片海,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可史彦却从中听出了不安和焦虑,他试探着问道:“一骑……莫非你的眼睛……”希望是自己误解了。
可一骑却只是微露悲伤地闭上眼睛,没有在说什么。
是的,一骑的眼睛彻底失明了。
时间不会等待,在治疗方案到来之前厄运便已匆匆来临。
——没有犹豫,不由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