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参孙学士
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
我奔跑在走廊里,模糊的泪水一会映照出面前的真实,一会映照出一张纸条的影子,一会又是董为民的遗骸。这么多年,一切的一切难道真的都只能最后归于这样一个结局么?
一个女孩,一名老兵,还有许许多多已经或将要逝去的生命,我对不起他们,我辜负了他们。就同五个月前那样,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别人因我的失误而一步步走向死亡,甚至无权追逐他们的背影。
其实,我远没有我在外人面前所展现的那样豁达。我一直都不是一个精神大条的人,那样的人在地下工作中也不可能活下去。但优秀的记忆力在这种时候却成为了痛苦的根源。一张又一张有名或无名的面孔在我面前闪现,如梦似幻。他们述说着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清。
终于,我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把抓起那本有斯大林元帅亲笔签名的《堂吉诃德》,这本本来珍贵无比的书此时却被我如旧报纸一般快速翻动着,但直到将书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我也未能找寻到那张字条。
“门叙莱同志!”林雨滢的声音出现在了门口。
我回头看着她,猛然想起和她初见的第二天,我在雪地里焚烧了一张字条。此时那张字条已经化作了一捧飞灰,消逝在诺尔兰郡的风雪中了。但我还是从被泪水模糊的镜片中看到了它,虽然模糊无比,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致参孙学士:
望多若泰小姐已经在您那里安置下来,我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希望您和学童一定要保证她的生命延续下去。她常说她最想看到的就是红旗在华沙上空飘扬的那一刻。
公爵和公爵夫人不回来吃晚餐了,他们有约会要赴。
托波索夫人
不,不!
我感觉我的心脏裂开了,那深入心口的伤痕翻了起来,痛苦瞬间如潮水般浸透了全身。力气正一点点离开我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朝后倒去。
“门叙莱同志!”模糊中我感觉到一股香风朝我扑来,一双温暖而不失坚韧的手扶住了我的身体,神奇地把我本来已失去的重心找了回来。我摘下眼镜,紧闭双眼别过头去,马克思先生在上,我真的不想让林雨滢同志看到这样的我。
但这种行为似乎太过于自欺欺人了,林雨滢同志扶着我坐下,小心地将那本《堂吉诃德》合起来摆在书桌上。她自己则坐在床上,那正是她昨晚所坐的地方。很难想象短短十二小时内她居然两次面对我最脆弱的面庞,身体,还有心灵。
带着一种认命似的想法,我抬头直视她,却见她用衣袖草草拭去自己眼角的残泪,见我抬头,她的胳膊僵了一下,缓缓放下。
短暂的沉默,她有些怯生生地开口“门叙莱同志…对老董同志的死,怎么会…”
她似乎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的确的,一个本应见惯了死亡的人,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战友的离去而有这么大的反应,这个傻姑娘,她本应知道那答案,在她与我共事的前一段时间中,为了让她认清事实的残酷,我曾挖掘过我所最不愿重拾的记忆,她甚至为此而落泪,如今却是想不起来了么?
擦去眼泪,戴上还残存湿润的眼镜,我站起身,当着林雨滢的面,再次扒开那鲜血淋漓的旧伤。
1982年4月,波兰,华沙
这里是华沙旧城区一处并不显眼的公寓,阴暗潮湿的天气和时不时响起的防空警报时刻笼罩着这里,让皴裂的黑色墙体更无半点的生机。但也就是这如蚁穴般阴暗的去处,为地下工作营造了绝佳的环境。
“咳咳…咳。”傍晚时分,我推开案头挤压的文件和草图,起身想伸个懒腰缓解一下长期以来的劳累,谁知胸膛刚稍微舒展,便引来一连串的咳嗽,我连忙将手帕捂住口鼻。
“学士先生,别太累了。”与我同一张办公桌的特勒夫起身欲来扶我,但我挥了挥手让他坐下“继续工作,特勒夫,我们…咳咳咳..时间…咳咳…很紧。”
“您还是少说话的好。”特勒夫悻悻地说道
我将捂在口鼻的手帕拿开,顺便扫了一眼,那手帕上赫然多出了一缕鲜红。我撇了撇嘴,无视喉咙里的血腥味,问道“桑丘来电没有?”
“没有,奇怪,他一直很准时的。”特勒夫看了看手表。
“砰!”
枪声突然在房间外的某处响起,把我们都吓了一跳,那枪声却如将一盆水倾入油锅般,瞬间带起无数的回应,一片混乱的枪声瞬间充斥在小屋外围,特勒夫有些慌了,把手里的文件掉在了地上,七手八脚地去拔他的手枪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是我!开门!”
是代号“桑丘”的联络员到了。
我拔出枪,小心地打开门,一个一脸胡子的中年男人站在外面,看到我开门,他将手里的一个信封塞到我的手里,我把他拉近屋内,一把关上门,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信封里都写了,快来吧,学士!多若泰出事了,她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桑丘”瞪着他写满焦急的眼睛说道。
我忖度半晌,桑丘的意思是要我跟他走,但周围都是枪战,这个据点又不能暴露…“特勒夫,你留下,要是有任何异常,就毁掉资料,然后快走,能不冒头尽量不冒头,去我们约定的地方…咳咳…等我!若是我没回来,替我向神父问个好。”
特勒夫本来是要跟过来的,闻言慢下脚步,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回屋。桑丘则拉着我一溜烟往门外跑去“别弄得像交代后事一样,亲爱的行动参谋同志!我们的人会引开他们,但您必须接多若泰回您的落脚点,她快不行了!”
“怎么了?”我问道,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走在了小巷里,朝远离枪声的方向飞奔。
“她暴露了,中了一枪——非常严重的一枪,她差点就走不掉了,好在托波索夫人支开了‘他们’的人。”桑丘大声回复道,这个时候他转了个弯,跑进了一个不起眼的院子敞开的大门,我注意到院门周围已经青苔满地,想必很久没有人光顾,但门前台阶上还是印上了被刻意掩饰过的足迹。
“嘿,快点!”一个女声说。
我走进院子,一个穿着华丽但有些微胖的夫人正和几名克格勃焦急地等在院子里,克格勃们似乎都刚刚把手枪指向院门,不过在看到是我和桑丘后他们似乎稍微松了口气。我走到他们中间“公爵呢?公爵夫人呢?多若泰在哪里?”
“哦,怎么回事,桑丘,你没给参孙学士信么?”托波索夫人惊讶道,桑丘耸了耸肩“当时情况太紧急,没时间让他看信就带他过来了。”夫人扶额叹息了一声表示理解“进去说吧,参孙学士,公爵和公爵夫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我皱了皱眉,倘若负责拖住敌人的是公爵夫妇,我听到的枪声怎么和他们所配备武器的型号所不符呢?也许有旁的任务吧,这个时候也不及多想,只是跟着夫人和桑丘进了屋子。
刚踏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我来到里屋,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躺在没有被褥的床架上,那是一个很漂亮的俄罗斯女孩,她有着一头美丽的如阳光般的金发,年轻而有些稚气未脱的面孔昭示着她仅有15岁,此人便是“堂吉诃德”小队最年轻的成员,代号:多若泰小姐。
在《堂吉诃德》中,多若泰是神父在营救在山中苦修的堂吉诃德的路上遇到的一位聪明美丽的姑娘,她为帮助神父假扮成一位落难的公主,成功骗堂吉诃德出山。而这位多若泰比起小说中的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年轻,但她总能凭借自己的机智与轻捷巧妙地徘徊在第一线,就算是我也曾被她的天分惊艳过。
但现在她却已失去了处变不惊,进退自如的能力,虽然经过简单的包扎,但她胸口的枪伤依然时刻向外散布着死亡的讯息。虽然她的胸口还在顽强的起伏,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此时她已挣扎在生死的边缘。
“要我怎么做?”当时,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
“现在只有先将她送到您的落脚点,为了保密效果,我一直不敢请这里的医生,而是让组织上给我们审批,理论上医生今晚就能到,但是…”夫人擦着眼泪,嗫嚅着,好半天,才说道“参孙学士,求您和学童一定要照顾好她,她是波兰本地人,她常说她最想看到红旗在华沙上空飘扬…”
“我尽力。”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简单答应道。
“所以,最后…她还是没能被救回来?”林雨滢喃喃道
“是的,你听过这个故事。”我点点头“华沙解放前夜,她在我的落脚点中,当着我和特勒夫的面,因伤口恶化而去世,年仅15岁。”
“怪不得…”林雨滢看着我,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泽“门叙莱同志…是因为想起她么?”
“是,也不是。”我说的是真心话“看到董为民,又想起她,进而想起特勒夫,想起很多很多的人,包括小琴,老雕,普狄佐夫,韩相…”
林雨滢抿着嘴,我这才察觉到空气中似乎多出了一点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这丫头该不会是在吃醋?
拜托,虽然多若泰的天赋是我所未见过的,但我还不至于对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小女孩动感情吧。何况她已经牺牲?
就在我不知如何去说的时候,林雨滢向前一步,一只温润的柔荑猛地扶住我的后脑,接着一个柔软的物体轻轻贴在了我的嘴唇上。
那一瞬间的讶异让我不敢做出任何的动作,只感觉自己的心跳不知何时加快到了极致。林雨滢似乎也没有任何的经验,我们的嘴唇只是擦碰着,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深入。但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迈出了非常大的一步了。
好不容易与她分开,我感觉自己就像突然跑了几公里,肩膀和胸膛一阵未知的酸痛,被她的手扶过的后脑就像烙铁烫过一样。而她似乎更加不堪,虽然转过脑袋,但那红透了的侧脸却是真真切切地被我看到。终于,她似乎很艰难地转过头来,直视着我。“门叙莱同志!”
一开口,她仿佛终于突破了某种障碍,一鼓气说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么?我希望…希望门叙莱同志的未来…能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