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砰砰!”
税恩没想到的是,想象中守护宝藏的妖物没有出现,他们面前的是坚固的人造关隘,和那些打着长辫子,穿着蓝色马褂的黄种人。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对他们的到来表达了最深层的恶意。
子弹不着边际地在战场上飞射,看不清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被击中,没见过这种场面的税恩畏畏缩缩地躲在掩体后,任凭华尔士敦凶神恶煞地喊着莫名其妙的口号,一动也不敢动。
“快!小特尔,我们需要你的火力!加把劲,他们很快就要崩溃了!”大个子开出一枪,躲到税恩身边换着子弹。带着硝烟味道和火药灼烧感的空气包围了周遭的空间,不同语种的喊杀声让税恩感觉如同身在地狱。
“我做不到!”税恩闭上眼睛大喊。在他的观念里,这一切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以为,东方的国度都是富饶美丽的,黄金如同家乡的雪一样遍地都是,从天上落下的都是层层的金粉,人们闲适幸福,乐于助人,他们捧着黄金迎接船队的到来,然后微笑着目送客人远去。
骗人的,自己在英国遇到的那些老兵,那些有些已经成为工厂主的家伙,他们说的都是在骗人!
一句他听不懂的口号响起,穿着白色军装的矮个子士兵向对方阵地发动了突袭,他们在对面的火枪攻击下成片地倒下,但和那些儒弱怯战的印度军人不同的是,这些比税恩都要矮一头的家伙们凶悍暴戾,他们踩过战友的尸体,向对面阵地发动冲锋,几乎是到了要拼刺刀的距离,辫子兵们的队形开始松散,有不知所措的,有回头逃跑的,只有一些红布包头的人大喊着另一种同样不为税恩所认知的语言,手持长矛、大刀与矮个子们近身拼杀,这些人很顽强,但寡不敌众,最后也只能身中数刀数枪,瘫倒在地。
“干得漂亮,日本人!”大个子欢呼一声,端枪冲锋,税恩虽然害怕,但跟着大个子已经成为了他的条件反射,这迫使他也紧随大个子冲出掩体。好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飞来的子弹了,冲过敌阵,税恩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尸体,但血腥的味道还是让他的胃不住地翻腾,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样。
有个别的辫子兵,逃跑到一半突然全身发抖躺在路边,税恩下意识地想去拉他们,但大个子一把拉住他,单手抄起李式步枪,一枪便把那辫子脑袋轰碎。
“什么?”税恩被这一手吓呆了,他没想到平常和蔼可亲的大个子也会来这么一手。大个子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这就是战场规则,小特尔!你看这些兵,都是染了鸦片毒的,留着也是祸害,杀了干净。”
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税恩终于随队走进了他所到达的第一座东方城市——天津。
“解散!”华尔士敦火急火燎地传达了上级的命令,接着马不停蹄地朝最豪华的宅院跑去。军人们欢呼一声,也作鸟兽散,或三两一群,或干脆独行,每一个人脸上都溢满了狂热,他们冲入街道旁那造型奇异壮观的宅院,不久后就有惨叫声从里面传来,接着是腾起的火苗,进去的人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大包东西,身上枪上也多了鲜血,他们如野兽般咆哮着,继续冲进下一家,重复同样的流程。
这…税恩再一次惊呆了。他木然地举着枪,但面前却没有敌军的士兵,那都是平民啊,虽然他们的话语他听不懂,但从神色语调,他可以肯定这是最普通的平民,除了装束和面孔,和挪威家乡中的普通人似乎也并无差别。
但是为什么,他的战友们突然将枪口对准了这些最普通的平民?
“嘿,小特尔,愣着干嘛,这是发财的机会啊!快,手快有手慢无,好东西可都被那些家伙抢走了!”大个子狠狠拍了下税恩的肩膀,指了指华尔士敦先前跑去的宅院“看见没有?那家房子最大!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咱俩这次来得不亏,快跟我来!”
“难道,难道宝藏就是这个?”税恩被大个子拉着跑向大宅,结巴着问道。
“对啊,当然是这个!你别看有些东西不起眼,那些蓝色和白色相间的锅碗瓢盆,瓷器,黄金,白银,还有一些红色或者绿色的石头,叫翡翠,随便一样小东西,带回英国就是价值连城!”大个子激动地说着,拿枪的手不断在空气中比划,仿佛那些东西就在眼前。
“好了,我就先进去了,你守在这里,记住上峰下的令,不留活口!这进门的两边厢房里的东西也不错,比较容易被忽略,你去拿了吧!”走进大宅侧门,两边是两具辫子兵的尸体,尸体穿着的军装上有一个大字——后来税恩才知道那是“杨”,可以看出这两个不是政府军,而是家丁。
大个子急匆匆地朝里面去了,税恩则小心地打开厢房房门,走了进去。
“哇!”走进房门,税恩就被这陌生而美丽的摆设镇住了。面前的东西琳琅满目,弄得他也不知道该拿些什么,只记得英国那边都说中国的丝绸好,便拿了几大匹,找袋子装了。又拿了一些金银器,几个银锭子,可是好东西还是拿不完,税恩心中想着给后面的人留些,于是又转到另一处厢房,又拿了不少丝绸,黄金少许,一套银马具。
“还是挺值得的嘛。”税恩看着手里的大包,满满的成就感,感觉自己一路上受的苦也都值了。
打开第三个厢房,不等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只见一道黑影扑出房门,税恩吓了一跳,慌忙举枪,却看那居然是个女孩,年龄与他相仿,手里拿着个小盒,黑曜石般的瞳孔中满是惊恐,税恩隐隐感觉这个女孩的装束虽然并不华丽,却和之前所看到的其他平民不太一样。
“嘿,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税恩枪身微抬,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但是女孩看到他手中的枪,叫得更响了,坐在地上支起身子挣扎着往后退去,税恩这才想起语言不通,他徒劳地挥着枪,想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但女孩只是大叫着后退,连站起身似乎都忘了,后退中她手中的小盒子掉落,弹开了,暂时无人注意。
“该死!”想起那不留活口的命令,税恩是真的有些恼火了,难道自己真的要给她一枪?不,怎么可以这样屠杀无辜的人,洛基也不会做出这等无耻的事!但就算自己不动手,她这么叫,到时候引来其他士兵,或者大个子回来,她一样难逃一死!急中生智,却想起在英国听旁人说,英语是当今的国际语言,遇到语言不通的情况,用英语是绝对的最佳选择。
“roll!run,run!”税恩挥着枪,做驱赶的动作,但女孩非但不领情,还坐在原地抽泣起来。这可不行!
“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滚!”不得已之下,税恩只得拎起那女孩的衣领强迫她抬头,向她大吼,同时一只手指向门口的方向“滚!快跑!”
女孩看看门口,又看看税恩,似乎终于有一点明白了。她匆匆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慌忙地错开税恩朝门口跑去,路上还跌了一跤。
“滚。跑得越远越好!别回来!”税恩也不顾她能否听懂,只是大吼。方迈出步子,只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像是一块白石头,定睛再视,却是一枚白玉扳指。
“喂,你的东西——”税恩捡起扳指再抬头时,哪里还有女孩的影子。
方静下心,细看那扳指,税恩被这扳指的精美程度震慑住了。那是一枚由整块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绝美艺术品,皓色的料子素若瑞雪,单面精铸一画符——后来税恩才知道那是汉语“寿”字。其微雕巧夺天工,税恩在衣服上擦拭把玩了一会,爱不释手。
“我先收藏着吧,如果能见到她再还给她。”税恩这样想道。
等了许久,都不见大个子出来,税恩有些坐不住了,他犹豫再三,掏出枪刺刀握在手里,小心地朝大院里面走去。
院内情况惨不忍睹,四处是尸首,有中国人的,但其中也有一两具印度雇佣兵的,看得出这里曾发生过战斗。鲜血和没被带走的财宝一同洒在地上,金银器都被镀上了一层鲜红。
“****!”一连串的叫骂声传来,却不是大个子的,而是士官长华尔士敦。税恩忙循着声音赶去,远远便看到华尔士敦拿着安了刺刀的步枪正与一人拼杀,那人年龄二十出头,长辫子盘在脖子上,身着暗黄色马褂,手横一口宝剑,身影腾挪好似鬼魅,华尔士敦虽有枪械,被剑锋所迫,无暇开枪,近身格杀下又被压制,只得连连后撤,用破口大骂宣泄自己的郁闷。
“矮子,开枪,****,你傻了吗,开枪!”不等税恩有所反应,华尔士敦便发现了他的存在,慌忙大吼道。
对了,开枪,开枪。税恩手忙脚乱地抛下刺刀和包裹,用发颤的手给火枪上膛,搂火,抬枪指向缠斗中的两人。那中国人冷笑了一声,轻蔑地似乎说了声什么,回身横闪,身形却是和税恩和华尔士敦处于一线,税恩失了视野,难以开枪,正当着急之时——
“砰!”这一枪惊了院内众人,却非是税恩手笔。那枪声洪亮短促,却是和李式步枪还有相迥之处。从税恩视角来看,一发带着火焰的子弹如闪耀着光芒的长枪般掠过华尔士敦面门,照亮了他脸上惊愕的表情,点燃了他的胡子。就在他后退的一刻,那中国人暴喝一声,手一松,那剑柄离了手,剑穗却是被他牢牢攥在手中。他手拎剑穗将剑前抛,一手以剑遥击的招式,飞起来的宝剑狠狠地割断了华尔士敦的喉管,带起一阵血雨。
但也就是那一刻,华尔士敦的身体向后倒下,那人的身躯随即暴露在税恩的面前。税恩看到了他通红的眼睛,带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仇恨,如同恶魔的瞳孔般注视着地狱里的受害者。
出于畏惧,出于惊愕,税恩闭上眼睛,狠狠地扣下扳机。
“砰!”
“啊!”
这声音?
不像是男子的惨号,倒像是女人。
税恩小心地睁开眼皮,却见一身着华服的女子倒在地上,胸口还不住地冒着血。男子仍站在那里,他身后一处厢房原本紧闭的大门已经被撞开,门板在被烈焰烧灼的空气中虚弱地嘎吱作响。
这是怯儒的一枪!
“啊!!!”男子怒视税恩,突然长啸出声,那声音中满是绝望和愤恨,他突然动了,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朝税恩冲来,那口染血的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白相间的长虹。
“砰!”
又是一声枪响,来自税恩的身后。
愤怒让男子失了敏捷的身法,他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踉跄着退了回去,鲜血如喷泉般从胸口涌出,最后,他退到妻子的遗体旁,奋尽平生力气,将那宝剑照定税恩面门掷去。
“唰!”剑锋所到之处,连空气似乎都被割裂,但就在宝剑将插进税恩胸膛的前一秒,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税恩面前,用手中的枪朝宝剑抵去,剑被一击而飞,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小特尔!真够危险的!”
税恩木然地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尸体,又看看自己冒着青烟的枪口,不敢相信这一幕是自己的真实经历。
“杨公子!”一声悲啸传来,税恩和大个子抬头看去,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男子站在院子的另一头,他的面色消瘦病态,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挺日本短铳,很明显刚才间接杀死了华尔士敦的一枪正是他所放。或许是知道大势已去,他回头逃窜,身影消失在了庭院之间。
“追!”大个子大手一挥,带着税恩追击过去。税恩跑了几步,又回身,鬼使神差地从地上捡起那口宝剑,又从那中国人遗体上拾了剑鞘,带在身上,复疾步追赶。
两人一路赶至后院,刚刚冲进后花园,就听短铳声响,子弹打在地面反弹起来,从两人之间掠过。两人循弹道看去,那灰布华人站在假山之前,身旁还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假山被推开到一边,下面居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洞口,似是大院的逃生之路。
“老师,走!”灰长衫喊道,老者回头看了两个英军士兵一眼,那不怒自威的神色让两人都打了个寒战。但好在老者随即回头,身影一点点消失在了暗道中。
“夷人!如此狠毒,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灰长衫泣血高喊着两人听不懂的话语,举起了那没有子弹的短铳。大个子举枪欲射,但税恩一手按下他的枪头“别杀他!”
“你疯了吗,小特尔!”大个子喊道“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他是平民。”回想起持剑之人的眼神,还有老者的神色,税恩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们…是平民。”
回头看去,那灰布长衫却是已经遁入暗道无影无踪,被火灼烧过的风吹过后花园,带来破坏和杀戮的信息。一草一木此时都是见证,这骇人听闻的罪行,是人类历史上的败笔,是对人性的摧残和泯灭,是华夏永恒的疮疤。